（127） 鹊桥相会
火车鸣笛进站，我从一座热闹的城辗转来到了另一座热闹的城。
走下火车，乡音伴随着热风迎面扑来。先前，我曾多次于此地启程北上，却未曾在午夜时分回归它的怀抱。
上弦月在楼角、雨棚、人群中若隐若现。夜色朦胧，我分不清周围的氤氲是雾霾还是蒸汽。窄狭的出站口挤满了归乡人。我左右挪移，费了些许气力终于挤出车站。
已是午夜，站前广场却热闹不减。不远处几个出租车司机正光着膀子，挥舞着手臂招揽生意。环视一圈，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位面相稍显友善的司机身上。
我加快脚步，向司机奔去。忽地，几位中年大婶迎上前来，断了我的去路。
大婶们胖瘦不一，形态各异。酷暑难耐，有人手摇蒲扇，有人嘴含冰棒。
众人七嘴八舌，稍显聒噪，诉求却出奇一致，均是询问我是否有住宿的打算。未等我开口，几人轮番竞价，从150一宿一直喊到了80一晚。
眼下，我有比住店更重要的事情要办，遂连连摆手。大婶们却不依不饶，紧紧地跟着我，不厌其烦地推销着自家旅店。
有位大婶甚至使出了对付成年男人的必杀技，不断地向我暗示其店中有特殊服务，妄图逼我就范。
午夜漫步火车站果真有着同白天不一样的感受。我无暇同大婶们纠缠，只得皱起眉头，摆出臭脸。
讨了没趣，大婶们顿作鸟兽散，将目光投向了新一批出站的旅客。
广场一隅有一口大挂钟。当下秒针正飞速旋转，分针已经逼近我先前预估时间的临界点。
时不我待，我鼓起百米冲刺的劲头儿，飞奔上了先前属意的那辆出租车。
往常，从市火车站打车到县城只需50大洋，今夜我花了80。一来夜间跑车路费本就比白天贵些，二来我并没有太多闲暇跟司机师傅讨价还价。
价钱不甚公道，好在司机是我喜欢的类型。他全程沉默不语，只顾闷头开车。这种沉默是金的性格给我提供了良好的冥思氛围。
我侧头凝视着窗外，弯月在行道树间跳跃，光影交错。与华妹相关的趣事涌现脑海，嘴角不由地上扬了起来。
在遥远的当年，我是个冷眼看客，不解风情，更不懂怜香。很多时候，会嗤之以鼻她的不学无术，会怒目她只顾追逐嬉戏，不求上进。可细细想来，也曾多次恍惚于她的天真烂漫，垂涎于她的玉立亭亭。
如今，我转换身份，从围观者一跃成为了男主。原先我所讨厌的聒噪、喧哗都摇身一变，成了美好的记忆。
司机师傅寡言却不吝啬，他将车内的冷风开得十足，冻得人直打哆嗦。我轻轻摇动车窗，偷放了一缕热风进来。
冷热交替，一半海水一半火焰，像极了我目前的心情。我有些紧张，不知等待我的将会是河东狮吼还是深情相拥。
车子先是在国道上飞驰，半途更换到了省道。为了抄近路，我示意司机走了段乡道。却不成想坑洼的乡道竟误了大事，非但没能缩短行程的耗时，反倒让12点之前见到华妹的念想一点点儿破灭。我盯着手机屏幕，时间飞逝。任凭我求了各路神仙，拜了各方佛祖，还是没能如约而至。
待我在药店门口站定，调匀呼吸后，日子已是七月初八，牛郎怕是早已回家。此番说走就走的旅行算不上圆满，失落遗憾之感油然心生。
周遭的店铺大都关门歇业，只有零星几家饭店尚有灯火，却也没有几位顾客光临。药店大门紧闭，只剩下夜间售药的灯牌尚发出光亮。
想必华妹已经入眠，她还真是言出必行，说不理我，真就不再理我。
我摁响了夜间售药的门铃。几分钟后，药店里亮起了日光灯。我屏气凝神，聆听着华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。
片刻后，脚步声消失，夜间售药的小窗口开始吱呀作响。
“买什么？”华妹哈欠连连，态度不是很友好，也没正眼瞧人。我心说我要是顾客，必须得数落她几句。
“可有治疗相思病的药？”我打趣道。
华妹从小窗里探出头来，眸子闪亮，温柔如月光。阅读她的表情，有震惊，有欣喜，似乎还夹杂了些许心疼。我长舒一口气，心说今晚应该可以安全过关了。
“我勒个去，跟你开玩笑呢，你还真来了。”
药店的卷帘门升起，璀璨灯光将我包围。华妹映入眼帘。
蓬松的头发，稀薄的眉毛，额头还冒出了几粒痘痘，肤色稍显黯淡。卸妆后的华妹虽不如上妆后那般夺目，却也标致可人。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。
华妹打了个哈欠，几滴H2O从她的眼角里蹿出。不知是困倦所致，还是感动所为。
古有唐玄宗一骑红尘妃子笑，今有姚博启两腿跑断佳人哭。我心说这应该也算是一时佳话吧。
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，做一些夸张的事情，并非我天生浪漫，只是想创造一些属于我跟华妹的美好记忆。希望若干年之后，这段热恋的日子能有几段难忘的情节可供回顾。
我张开怀抱，华妹向我扑来。幸福蜂拥而至，天旋地转。长途奔袭的疲惫，未能创造奇迹的失落，以及偶现脑海的莫名负能量，在这一瞬都消失地无影无踪。
同华妹肌肤相触后，会师的喜悦很快就被另一种冲动所冲散。我不得不压制内心的躁动，苦劝另一个猥琐的我要镇静，万不要破坏这美好氛围，煞了风景。
华妹环抱着我，将头埋进我怀中。忽然，她低声说道：“你对别的姑娘也这么好吗？”
热风袭来，衣衫被汗水浸湿，额头的汗珠沿着鬓角漫延至脸颊。脑袋顿时嗡嗡作响，我不由地慌张起来。
华妹这番提问打了我个措手不及。人在被质问时，下意识会进行反问。此刻我特想反问华妹，可曾有其他男人如此待你？一番思量，我忍住了。花前月下，佳人在怀，不适合针锋相对，猜疑和妒忌只会徒生烦恼。
说实话，我也贪心，可能比华妹更甚。任谁都想做对方心中的独一无二，可天不遂人愿。只怪年少时太过乖顺，视早恋为洪水猛兽，不敢真情流露，一再错过。
然而，月老虽没能成全我的青梅竹马，却也恩赐了旧梦重圆。对此，我应该知足。
我不想也不敢去探究华妹的过往。我有小气又敏感，多疑又贪婪的那一面。我害怕我竭力打压的那个我最终会变成真正的我。
沉思少许，我在空中挥舞着双手，故作轻松：“你是说它俩吗？”
“跟你说正经的呢？”华妹将我推开，脸色忽变。
“没有别的姑娘，只有你。”我重新将华妹揽入怀中。
我不敢坦白，我了解华妹的脾气。她是那种你在街头多看一眼别的姑娘，都能生气一天的人。
“骗子。”华妹白了我一眼。
华妹引我进了药店，而后来到了员工休息室。所谓的休息室不过是一个逼仄的走廊。位于药店的最里侧，狭长的一条，被隔成房间，不足十平米，既当库房又供人小憩。
一张单人床和杂七杂八的纸箱将小屋塞得满满当当。落地扇匀速旋转着，喷薄出丝丝凉意，却也根本不是酷夏的对手。
我背靠风扇站立，风打在湿透的衣衫上。冷却的衣衫拍打着脊背，凉意袭来，说不出来的爽。
“快把T恤脱了。”华妹冲我喊了一嗓子。
我征住了，没成想华妹竟如此直接，比我还猴儿急。我故作娇羞，假意不从。华妹一个箭步冲上前，扯着我的T恤，盘问道：“这衣服你都穿多少年了？”
“大三暑假在动批买的，算下来得3，4年了吧，质量挺好，就是有点掉色。原来是黑色，都洗成灰色了。”
华妹指了指T恤衫的脖领，皱着眉头：“领子都大一圈了，赶紧扔了！”
“扔了？”我蜷着臂膀，誓死不从。
华妹从一堆纸箱中翻了半晌，随后拿出一个快递盒，从盒中取出一件黑色T恤，塞进我怀里。
包装袋摩擦的声音很不悦耳，我快速扯掉塑料袋，抖开新衣服，“哇塞，Nike呀。”
我的视线在新衣服与华妹的脸上来回交替。我将鼻子埋进T恤衫，吮吸了几口新衣服上特有的味道。
华妹示意我换上新衣，我照做。华妹指挥我原地转个圈，我照做。华妹命令我站直身子，挺胸提臀，我照做。
“稍微有点大，买L码就好了。”华妹观察了半晌，而后点评道。
“不大，正好，夏天宽松点凉快儿。”我憨笑，低头欣赏着自己的英姿。
对华妹我从来都不吝啬美言，能夸一句绝不只说半句。最近，虚伪这个词儿时常从她嘴里蹦出。好在这个词出现时，她大都是喜笑颜开。
随后，陪伴了我三四年、吸纳了我若干毫升汗液的T恤被华妹无情地丢进了垃圾桶。华妹特喜欢扔衣服，上次她去北京，就扔了我一大堆旧衣服，旧鞋。好在扔完了，她又带我去置办了一大堆。经她一番改造，原先稍显邋遢的我如今变得精神利索了不少。
新人换旧人，新衣换旧衣。凝望着华妹的背影，心底忽地生出了一种两口子搭伙过日子的感觉。
趁华妹收拾床铺间隙，我朝华妹扑去，华妹甚是机警，她快速转身，交叉双臂，拒绝我的以身相许。
也怪我太过贪心，有了新衣还妄想让华妹兑现给我唱歌的承诺。
华妹说她并没有在七月初七的十二点之前见到我，能原谅我已是莫大恩赐，警告我不要蹬鼻子上脸。非但如此，她还对我失联一个钟头所做出的解释起了怀疑。
于是，她化身福尔摩斯，开始对我进行盘查。我不得不上交手机。通话记录，微信聊天记录，被一一翻阅。
好在我有先见之明，提前删掉了一些容易产生误解的记录。否则，今夜怕是要长跪不起。
舟车劳顿把我累得够呛，本想以困倦为由躲避审查。可华妹非但没有心疼之意，反倒变本加厉。通话记录、聊天记录里看不出端倪，她便更换了手段，从摸底排查变成了彻夜审讯。
我从通讯录的字母A开始，一一同华妹解释与好友们的结识过程。对于男士，基本上是三言两语就能过关。如果碰到妙龄少女，麻烦可就来了。我是费尽口舌，华妹是将信将疑。
邓璞韵是我还算顺畅的辩护过程中遇到的第一个坎儿。不知为何，华妹对她特别感兴趣，盯着她的朋友圈看了好大一会儿，把我看的心里直发毛。
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现场，我如鲠在喉，如芒在背，如坐针毡，生怕哪里会露出马脚。
我深知万不能表现出不安的情绪，这样正中华妹下怀，落个百口莫辩。我端坐一旁，选择以静制动，以不变应万变。
“邓璞韵最近发的状态，你可都点赞了哦。”华妹斜视着我，言语中夹枪带棒。
朋友圈点赞不是什么犯忌讳的大事，有时候仅仅是出于礼貌。我暗自庆幸，嬉皮道：“我点赞的那些都是她转发的技术文章。你看她有几张自拍照，我就没点赞。”
“哟，人家几个月前发的自拍照，您老还惦记着呢？”华妹笑里藏刀。
本以为是可以自证清白的证据，却没成想陷入了另一个圈套。与华妹斗，自取其辱，我不禁脊背发凉。华妹要是知道，我先前人间蒸发的那一小时跟邓璞韵有关，她还不把我碎尸万段。
这一夜，我同华妹剪烛西窗，话的不是巴山夜雨，却是别家姑娘。
这一夜，我删除了十多个好友，屏蔽了若干人的朋友圈。
这一夜，我不停地用你我她造句，在第一第二第三人称之间自由切换。
“她是个猎头，我都没见过真人，你不信问老潘。”
“你别多想，我跟她说过的话拢共没超过五句。”
“我这就把她删了，你放心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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