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朱莉·卓
一
前几天,一位著名亿万富翁在毕业典礼上发表了演讲。核心信息?努力工作,才能成功。
一年后,另一位著名亿万富翁也在毕业典礼上演讲。核心信息?努力工作是糟糕的建议。做让你觉得有趣的事,才能成功。
欧洲人嘲笑美国人太拼命。婴儿潮一代感慨千禧一代懒散且自以为是。共和党人怒斥美国的立国之本——勤奋的工作伦理——正像海浪冲刷下的悬崖一样一点点崩塌。民主党人则相信,过度工作正在让我们更加病弱、更加孤独。
如今,“卷起来”正与“YOLO(你只活一次)”并存。追求灵性与追逐商业成功之间拉锯不断。
放慢脚步冥想一下!赶快拥抱 AI!
科技会减轻我们的苦役。科技也会扼杀我们的灵魂。
这些争论的核心,是那个始终跳动的问题:努力工作到底有没有意义?
我无意在这里争辩努力工作是否能带来物质成功。
我想说的是:努力工作是我们获得幸福与健康的必要条件。
事实是,我们的灵魂,需要“工作量证明”。
二
什么才算“努力工作”?
我选最简单的定义:对你来说感到“难”的事,就是“努力工作”。
“难”意味着需要付出;“难”意味着不舒服;它得从你身上榨出点什么来。
“难”是极其个人化的。
有些人觉得在烈日下拔草是体力活,有些人觉得园艺是种放松。有人一站上舞台就像嚼玻璃一样痛苦,有人则像呼吸一样自然。
你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是“难”的。
三
让我问你一个问题——你渴望什么?
也许你梦想拥有一套阳光灿烂的美宅钥匙;也许你想在巴黎尝牛角包,在京都吃咖喱饭;也许你的梦想更简单——一把摇椅一本书,膝上卧着猫。
我曾经历过无数种“渴望”。小时候,我渴望卡通广告里的每五个商品之一——拉绳就能飞旋的娃娃、肚子里塞了三四五只小狗的玩具狗(惊喜!)、可以折叠进粉盒里的迷你游乐场(嗨,Polly!)。我想吃蜂蜜味麦片,想吃会晃的果冻。我渴望购物车里的自由。
长大后,这些渴望变了风格。开始是喇叭裤、小背包。后来是最新演出的门票、帅哥的笑容、自己独处的空间。我的渴望猛烈得像火,有人称之为“野心”。我是那个美国梦的俗套追梦人,渴望在杂志光面页、青春小说、富人节目中看到的生活。
人们常说,小心你许的愿,因为你可能真的会得到它。
四
我爸爸不在
我发誓我会一直陪着你
无论付出什么代价
我会为你打造一个安全、稳妥的世界
——《汉密尔顿》音乐剧,亚历山大·汉密尔顿与亚伦·伯尔
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:深爱孩子的父母,自己吃过苦,只想替孩子挡风遮雨。
那些日夜操劳只为让家里有饭吃的父母,拼命把孩子推向某些路(竞争、大学、医学/法律/工程/MBA),希望他们走向“舒适”的北极星。
舒适,成了我们的宗教。
我们无处不听到它诱人的低语:你生活压力还不够大吗?何必和意见不合的人争论?何苦受罪出门买菜、做饭、抽大麻——这些统统都可以送货上门啊!
开车太麻烦?Zoom 会议在家就行,毛绒拖鞋穿上也没人看见。
想谈恋爱?干嘛忍受尴尬的初次见面?滑一下就配对。连滑动都累?直接点开几下就能看无穷无尽的“高质量内容”。
别忘了我们新朋友,AI。人类社会即将被智能的力量彻底改写。助理不该是富人的专属。
AI 会帮你安排日程、购物、写邮件、选电影、查资料。
这还只是开始。
不久后,AI 驱动的机器人会帮你打扫、洗碗、带娃。AI 心理医生会说出你最想听的话。AI 会创作完全贴合你口味的电影和小说,失望这种事将不复存在。
每一项新技术、新服务、新商业模式都承诺帮你扫清生活中所有不便。
他们像魔术师一样耍弄手法,到处都是吸引人的面孔、洗脑的旋律,招手召唤你走进那无限的“欲望自助餐”。
全世界最大企业的海妖之歌,和千百年来爱孩子的父母说的话如出一辙:舒适=幸福。
可这,可能是我们对自己撒的最大一个谎。
五
“欲望”有个吉祥物,它的名字叫多巴胺——那些在我们大脑里飞来飞去传递动力信号的小东西。
多巴胺刚被科学家关注时,大家叫它“快乐化学物质”。我们以为多一点多巴胺就更幸福,其实只对了一半。
多巴胺与其说是让你感受快乐,不如说是驱动你去追逐未来的奖励。它是那种“期待的兴奋”,不是“满足的平静”。
正常情况下,我们大脑保持一个平衡的多巴胺状态。但当某个奖励事件发生——比如你尝了一口甜到飞起的麦片,或者刚买下一个心仪已久的物品听到收银台的“叮”——你的多巴胺就会飙升,超出平常水平。那一刻你感觉爽爆了,天籁齐鸣,人生太棒了!
可那种感觉,很快就消失了。多巴胺回到基线水平,你脑子里却留下一个悄悄的声音:那感觉太爽了,再来一次吧!
于是你又来了。
但接下来的每一次“奖励”,多巴胺的飙升都会弱一点点——经济学家叫这个“边际效用递减”,就是为啥第十口吃起来总没第一口那么香。
但多巴胺还藏了一招更阴的。频繁地多巴胺飙升会改变你的大脑线路,让你对“自然的快乐”变得麻木。
每一次刺激,像一个偷偷挪用公款的黑心会计,悄悄改变你大脑的反应模式——你越来越难感到愉悦,但渴望越来越强烈。
如果多巴胺的“打击”是偶尔为之,大脑还能恢复。可要是持续不断地刺激,它就会彻底改写你的神经化学机制。你开始日常就觉得丧,只有越来越强的刺激才能带你回到“原来的快乐水平”。
这个恶性循环,是上瘾行为的核心原因。瘾君子不是更爽了,而是更难受了。他们的大脑现在需要那个上瘾的东西才能“恢复正常”。想感到快乐,必须付出更大代价。
即使不谈毒品或者老虎机,这个模式也无处不在。
还记得以前你发帖有 12 个赞就高兴得不行?后来你发了只考拉抱狗的萌照,收获 1 万个赞,爽炸!但之后哪怕有 300 个赞,你也失落了,尽管曾经 12 个就足够。
像个永远贪心的投资人,多巴胺一直在吼:更大!更好!更多!
但满足它的贪婪是一场永远输的游戏。唯一能赢的方法是——
六
在被视作“未来图景”的日本,出生率正在快速下滑。家庭结构解体,越来越多“蛰居族”(hikikomori)选择永远不出门。
这些人躲在现代便利的子宫里——无限的网络、源源不断的外卖、随点随看的娱乐。他们断绝现实世界的联系。
但这群人的心理障碍发病率是常人的六倍。
这就是“安逸”的隐性陷阱:欲望越容易、越迅速被满足,我们的大脑就越麻木。
轻易得来的快乐,会让我们丧失真正感受幸福的能力。
简单讲,过度的舒适,让我们更加痛苦。
七
你听说过“Ikea 效应”吗?
有个实验显示,人们愿意为自己亲手组装的家具多付 63% 的钱——哪怕跟现成的一模一样。
我们会更加热爱那些自己投入过心血的东西。
舒适和便利确实很值钱——它能节省时间。但我们如何使用省下来的时间,才更关键。
我们需要的是**“自愿的挑战”**,而不是“空洞的、快速的快乐打击”。
研究发现,不舒服的经历(比如冷水浴)能提高情绪、减压、增强韧性。
同样地,“间歇性禁食”——故意让自己饿一阵子——也被证明能带来更强的情绪稳定性。那些有禁食经验的人,比没有的人对负面事件的抗打击能力更强。
矛盾的是,做难的事,能让我们更幸福。
经历挣扎的过程,让我们更有能力享受人生。
八
我第一次赚大钱后,给自己买下了曾经渴望的一切。
我飞去了巴黎和东京。我吃了牛角包和咖喱。我养了猫,抱着她看书。我找到了那套阳光灿烂的漂亮房子。
每实现一个愿望,我的多巴胺就飙一波。但你已经猜到了,之后一定会掉下来,甚至更低。
我变得挑剔食物,嫌猫掉毛,抱怨光线差就工作效率低。
愿望清单从没变短——一个打勾,立刻换下一个。
我设计、发布了无数款为“提供舒适”而生的软件。
哪怕最成功的作品,热度也就维持个把星期。然后世界继续向前,去找下一个“爽点”。
什么都不会长久,除了“想要”的那股劲儿。
我花了太久才看清这个模式:
我从未真正满足过,所以,可能永远也不会满足。
但我也发现了另一个模式:
真正的满足,其实来自过程本身。
不是“得到了什么”,而是“变成了怎样的人”。
变成一个能做出有用东西、靠这些养活自己的人,那种感觉,很开心。
变成一个能在阅读、写作、探索中不断打磨自己的人,那种过程,本身就是奖赏。
一种新的“渴望”悄悄爬进我的脑海:
如果我们渴望的,不是安逸,而是能让自己蜕变的挑战,会怎样?
我想成为一个温暖、有深度、有勇气的人。
也许你想成为能跑马拉松的人,能让一屋子人爆笑的人,或是某个孩子眼中的超级英雄。
那我们得改变自己点什么。
而这种“改变”的能力,根植于人类大脑惊人的可塑性。你知道大脑学习新技能靠什么吗?
没错——努力和压力。
成长需要专注、警觉、坚持。我们得学会犯错、咬牙坚持。只有通过不适,我们才能感受到成就感。
别为了钱、职位、奖项去努力工作。这些都会过去。
别因为某个权威告诉你该努力就去努力。人生太短,不值得照搬别人的剧本。
但也别被那些“轻松赢”的耳语诱惑住。
最深刻的人际关系,来自我们接受彼此的好与坏;
最真挚的热爱,来自我们在热爱的事物中一次次被谦卑。
为你自己努力吧——
为了那种感觉:你正一步步靠近你一直想成为的那个人。
无论是埋头进泥土里让植物生长,走上讲台说出真相,还是冲出荆棘去寻找爱——
我们的灵魂,需要“工作量证明”,才能唱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