盐铁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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惟始元六年,有诏书使丞相、御史与所举贤良、文学语。问民间所疾苦。

    文学对曰:“窃闻治人之道,防淫佚之原,广道德之端,抑末利而开仁义,毋示以利,然后教化可兴,而风俗可移也。今郡国有盐、铁、酒榷,均输,与民争利。散敦厚之朴,成贪鄙之化。是以百姓就本者寡,趋末者众。夫文繁则质衰,末盛则质亏。末修则民淫,本修则民悫。民悫则财用足,民侈则饥寒生。愿罢盐、铁、酒榷、均输,所以进本退末,广利农业,便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窃闻治人之道,需防纵欲放荡,广道德之端,抑制商业利益而开仁义,不示百姓以利益,然后才可教化百姓。今郡国有盐、铁、酒榷(酒类国家专卖)、均输,与民争利。让百姓失去了敦厚淳朴而逐渐变得贪鄙。造成百姓舍本逐末(农业为本,商业为末)。百姓诚实,则财用足,奢侈浪费则饥寒生。希望罢免盐、铁、酒榷、均输,进本退末,利好农业。

    大夫曰:“匈奴背叛不臣,数为寇暴于边鄙,备之则劳中国之士,不备则侵盗不止。先帝哀边人之久患,苦为虏所系获也,故修障塞。饬烽燧,屯戍以备之。边用度不足,故兴盐、铁,设酒榷,置均输,蕃货长财,以佐助边费。今议者欲罢之,内空府库之藏,外乏执备之用,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,将何以赡之?罢之,不便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匈奴背叛不臣,数次侵袭边境。防备他们则劳中国之士;不防备则侵盗不止。先帝(汉武帝)哀边人之久患,苦于被胡虏劫掠,故修理障塞,整饬烽火,屯兵以备之。边境用度不足,故兴盐、铁,设酒榷,置均输,增长财货,以佐助边费。今议者欲罢之,对内将空府库之藏,对外则乏守备之用,使得守备边塞的将士饥寒于边,将何以养兵?罢之,不便也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孔子曰:‘有国有家者,不患贫而患不均,不患寡而患不安。’故天子不言多少,诸侯不言利害,大夫不言得丧。畜仁义以风之,广德行以怀之。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。故善克者不战,善战者不师,善师者不阵。修之于庙堂,而折冲还师。王者行仁政,无敌于天下,恶用费哉?”

    文学说:孔子曰:“有国有家者,不患贫而患不均,不患寡而患不安。”故天子不言多少,诸侯不言利害,士大夫不言得失。以仁义、德行感化百姓。以此使得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。因此善于克敌制胜者不必打仗,善于打仗者不必领军,善于领军者不必冲锋陷阵。只要在朝廷修明政治,就可以击退敌人。王者行仁政,无敌于天下,还要用什么费用?

    大夫曰:“匈奴桀黠,擅恣入塞,犯厉中国,杀伐郡、县、朔方都尉,甚悖逆不轨,宜诛讨之日久矣。陛下垂大惠,哀元元之未赡,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;纵难被坚执锐,有北面复匈奴之志,又欲罢盐、铁、均输,扰边用,损武略,无忧边之心,于其义未便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匈奴桀骜狡诈,入赛恣意妄为,侵犯中国,杀伐郡县、朔方都尉,甚至悖逆不轨,早就该出兵诛讨。陛下大施恩惠,既怜惜百姓生活不富足,又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;既然你们这些士大夫难以披肩带甲,征讨匈奴,又欲罢盐、铁、均输,破坏边防军费的供应,损害国家的战略计划,毫无忧虑边境安危之心,你们的脸皮咋这么厚呢?

    文学曰:“古者,贵以德而贱用兵。孔子曰:‘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既来之,则安之。’今废道德而任兵革,兴师而伐之,屯戍而备之,暴兵露师,以支久长,转输粮食无已,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,百姓劳苦于内。立盐、铁,始张利官以给之,非长策也。故以罢之为便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自古以来,贵在用德感化,而贱于用兵。孔子曰:“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使之归附。既来之,则安之”。今废道德而任兵革,兴师而伐之,屯田驻军而备之,长期陈兵于外,无休止地转运粮食,使边境的将士在外挨饿受冻,百姓在国内劳苦备战。实行盐铁官营,设置掌管财利的官吏来供给边防费用,非长久之策。所以还是废除为好。

    大夫曰:“古之立国家者,开本末之途,通有无之用,市朝以一其求,致士民,聚万货,农商工师各得所欲,交易而退。易曰:‘通其变,使民不倦。’故工不出,则农用乏;商不出,则宝货绝。农用乏,则谷不殖;宝货绝,则财用匮。故盐、铁、均输,所以通委财而调缓急。罢之,不便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古代立国者,开辟农业和工商业的途径,互通有无,通过市场统一解决各方面的需求,招来四方百姓,聚集万千货物,农民、商人、工匠、老师各得所欲,交易而退。《易经》上说:“互通有无,使民不倦。”因此手工业不发展,则农具缺乏;商业不发展,物资就不能流通。

    文学曰:“夫导民以德则民归厚;示民以利,则民俗薄。俗薄则背义而趋利,趋利则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。老子曰:‘贫国若有余。’非多财也,嗜欲众而民躁也。是以王者崇本退末,以礼义防民欲,实菽粟货财。市,商不通无用之物,工不作无用之器。故商所以通郁滞,工所以备器械,非治国之本务也。”

   文学说:以德教化百姓,则百姓就会变得敦厚,用财利引诱百姓,民风就会变得俗气浅薄。俗气浅薄则背义而趋利,趋利则百姓奔波于道路、市场。老子曰:“贫穷的国家似乎有多余的财富。”其实并非如此,而是百姓欲望太多,急于求利的缘故。因此,高明的执政者重视农业、抑制工商业,用礼义来防止百姓的贪欲,以充实粮食和财货。在市场上,商人不贩卖无用的货物,工匠不生产无用的器具。所以,商业只是用来流通积压的货物,手工业只是生产各种用具,它们都不是治理国家的根本事业。

    大夫曰:“管子云:‘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,器械不备也。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,商工不备也。’陇、蜀之丹漆旄羽,荆、扬之皮革骨象,江南之楠梓竹箭,燕、齐之鱼盐旃裘,兖、豫之漆丝絺纻,养生送终之具也,待商而通,待工而成。故圣人作为舟楫之用,以通川谷,服牛驾马,以达陵陆;致远穷深,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。是以先帝建铁官以赡农用,开均输以足民财;盐、铁、均输,万民所戴仰而取给者,罢之,不便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管子云:“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,器械不备也。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,商工不备也。”陇、蜀两郡的朱砂、大漆、牦牛尾和鸟羽,荆、扬两州的皮革、兽骨和象牙,江南的楠木、梓木和毛竹、箭竹,燕、齐两地的鱼、盐、毡子和皮袄,兖州、豫州出产的漆、丝、葛布和麻布,都是人们养生送终的必需品。这些东西,都是要靠商业来流通,靠工匠来制作。所以,圣人制造船只通行于川谷,驾驭牛马通行于山陵内陆;甚至到达边远地区,深入穷乡僻壤,为的是流通各种货物,便利百姓。所以,汉武帝设置铁官以供应农业需要的用具,实行均输,使百姓富裕;盐铁、均输政策是万民所拥戴并赖以取得必需品的,废除它是不行的。

    文学曰:“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,工商盛而本业荒也;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,不务民用而淫巧众也。故川源不能实漏卮,山海不能赡溪壑。是以盘庚萃居,舜藏黄金,高帝禁商贾不得仕宦,所以遏贪鄙之俗,而醇至诚之风也。排困市井,防塞利门,而民犹为非也,况上之为利乎?传曰:‘诸侯好利则大夫鄙,大夫鄙则士贪,士贪则庶人盗。’是开利孔为民罪梯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国家有肥沃富饶的土地,而百姓还吃不饱,是由于工商业兴盛而农业荒废的缘故;有山林大海出产的各种财货,而百姓仍然不富裕,是由于不努力生产人们的必需品,而制造了过多的奢侈品的缘故。所以,大河的水也装不满漏的酒器,山林大海所产的丰富财货也填不满深沟峡谷。因此,盘庚住茅屋,舜藏起黄金,汉高祖刘邦禁止商人做官,为的是遏制贪鄙的习俗,培养人们诚朴的风气。抑制商人,堵塞求利的门路,尚且还有人为非作歹,更何况朝廷带头牟利呢?《公羊传》上说:“诸侯好利,大夫就卑鄙;大夫卑鄙,士就贪财;士贪财,老百姓就要偷盗。”这就是打开了求利的门路,给人们提供了犯罪的阶梯。

    大夫曰:“往者,郡国诸侯各以其方物贡输,往来烦杂,物多苦恶,或不偿其费。故郡国置输官以相给运,而便远方之贡,故曰均输。开委府于京师,以笼货物。贱即买,贵则卖。是以县官不失实,商贾无所贸利,故曰平准。平准则民不失职,均输则民齐劳逸。故平准、均输,所以平万物而便百姓,非开利孔而为民罪梯者也。”

     桑弘羊说:“过去的各地诸侯,把本地特产作为贡物运到京城,往来既麻烦又困难,货物大多数很粗劣,有的东西的价值还不够抵偿它的运费。因此,在各郡国设置均输官,来帮助运输,便于远方交纳贡物,所以叫均输。在京城设立仓库,用来收购和贮存货物,物价贱时就买进,物价贵时就卖出。因此,政府手里掌握着实物,商人不能谋取暴利,所以叫做平准。实行平准,百姓就能各安其业;实行均输,百姓的劳逸就均衡得当。所以,平准、均输是为了平抑物价而方便百姓,绝不是打开牟利的门路而成为人们犯罪的阶梯。”

    文学曰:“古者之赋税于民也,因其所工,不求所拙。农人纳其获,女工效其功。今释其所有,责其所无。百姓贱卖货物,以便上求。间者,郡国或令民作布絮,吏恣留难,与之为市。吏之所入,非独齐、阿之缣,蜀、汉之布也,亦民间之所为耳。行奸卖平,农民重苦,女工再税,未见输之均也。县官猥发,阖门擅市,则万物幷收。万物幷收,则物腾跃。腾跃,则商贾侔利。自市,则吏容奸。豪吏富商积货储物以待其急,轻贾奸吏收贱以取贵,未见准之平也。盖古之均输,所以齐劳逸而便贡输,非以为利而贾万物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古时向百姓征税,是征收他们的特产,不强求其不能生产的东西,所以农民交纳农产品,妇女交纳纺织品。现在,放弃他们生产的东西,而索取他们不能生产的东西。百姓只好贱价卖出自己的产品,换回政府所要征收的东西,以满足其需求,近来,有的地方命令百姓生产布絮,官吏任意刁难,强行收购。官吏所征收的,不仅是齐、阿的细绢,蜀、汉的麻布,而且也有民间所产生的其他物品。他们采用欺诈手段,低价收购,使农民加倍受苦,再对女工匠也征税,看不到所谓均输均在哪里。官府乱发号令,关闭城门,垄断市场,什么东西都收购,什么东西都收购,物价就会飞涨,物价飞涨,商人就能谋取暴利,官吏自己经商,就会和奸商勾结,豪吏、富商乘机囤积居奇,等到市场上缺货时就高价出售。这些奸商污吏,低价购进以高价出售,看不到所谓平准平在哪里。古代的均输是用来调节劳逸,便利贡物的运输,并不是为获取暴利而收购一切货物。

大夫曰:“王者塞天财,禁关市,执准守时,以轻重御民。丰年岁登,则储积以备乏绝;凶年恶岁,则行币物;流有余而调不足也。昔禹水汤旱,百姓匮乏,或相假以接衣食。禹以历山之金,汤以庄山之铜,铸币以赎其民,而天下称仁。往者财用不足,战士或不得禄,而山东被灾,齐、赵大饥,赖均输之畜,仓廪之积,战士以奉,饥民以赈。故均输之物,府库之财,非所以贾万民而专奉兵师之用,亦所以赈困乏而备水旱之灾也。”

  桑弘羊说:统治者应该控制自然资源,管理关卡集市,掌握平衡物价的权力,守候时机,根据轻重缓急来管理百姓。丰收的年岁,就储积粮食以备饥荒;灾荒的年岁,就发放钱币和财物,用积累的物品来调剂百姓的不足。昔日,夏禹时闹水灾;商汤时闹旱灾,百姓(物资)匮乏,有的要靠借贷来过日子。禹以历山之金,汤以庄山之铜,铸币以救其民,而天下称仁。过去,国家的财用不足,有的军队得不到给养。同时,山东地区遭到灾荒,齐、赵之地发生饥荒,全靠实行均输法所积蓄的财富和国家仓库中贮藏的粮食,才使军队得到给养,饥饿的百姓得到救济。所以,实行均输法所积累起来的物品和国库里的财物,并不是从老百姓那里收来专供军队使用,同时也是为了救济百姓,防备水旱灾荒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古者,十一而税,泽梁以时入而无禁,黎民咸被南亩而不失其务。故三年耕而余一年之蓄,九年耕有三年之蓄。此禹、汤所以备水旱而安百姓也。草莱不辟,田畴不治,虽擅山海之财,通百末之利,犹不能赡也。是以古者尚力务本而种树繁,躬耕趣时而衣食足,虽累凶年而人不病也。故衣食者民之本,稼穑者民之务也。二者修,则国富而民安也。诗云:‘百室盈止,妇子宁止’也。”

    文学说:古时候,农民拿收成的十分之一交税,按时节到湖泊鱼塘捕鱼,国家不禁止,百姓都能耕田种地,农业不荒废。所以耕种三年就有一年的余粮,耕种九年就有三年的余粮。夏禹、商汤就是用这种办法来防备水旱灾荒,使百姓安居乐业的。如果荒草不铲除,田地不耕种,即使占有山海的财富,广开各种取利的途径,还是不能使国家富足的。所以,古时候奖励人们从事农业,努力耕种,不误农事,衣食充裕,即使遭到荒年,人们也不害怕。故穿衣吃饭是民之根本,耕种收割是民之任务也。如果这两方面都搞好了,则国富而民安也。就像《诗经》上说的那样:“家家户户富足,妇女小孩安宁”。

    大夫曰:“贤圣治家非一宝,富国非一道。昔管仲以权谲霸,而纪氏以强本亡。使治家养生必于农,则舜不甄陶而伊尹不为庖。故善为国者,天下之下我高,天下之轻我重。以末易其本,以虚荡其实。今山泽之财,均输之藏,所以御轻重而役诸侯也。汝、汉之金,纤微之贡,所以诱外国而钓胡、羌之宝也。夫中国一端之缦,得匈奴累金之物,而损敌国之用。是以骡驴馲驼,衔尾入塞,驒騱騵马,尽为我畜,鼲貂狐貉,采旃文罽,充于内府,而璧玉珊瑚琉璃,咸为国之宝。是则外国之物内流,而利不外泄也。异物内流则国用饶,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。诗曰:‘百室盈止,妇子宁止。’”

    桑弘羊说:贤圣治家的方法不止是一种,富国之道也不止一个。从前,管仲用权谋(辅助齐桓公)称霸,而纪氏由于只搞农业亡了国。如果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必须从事农业,那么舜就不应该去制作陶器,伊尹也不应当去当厨师。所以善于治理国家的人,应该要比天下的普通人看得更高,看得更远。以工商业代替农业,以货币交换实物。现在从山林川泽取得的财富,实行均输法所获得的积累,是为了施用“轻重之法”(宏观调控)来役使天下的诸侯。汝、汉一带的金子,各地进贡的丝织品,可以诱使外国人交易胡、羌的珍贵财物。用我们两丈丝绸,就能得到匈奴的很多贵重物品,从而减少了他们的财物。这样,骡、驴、骆驼就可以成群结队进到边塞之内,各种良马也都变成了我们的牲畜,鼠貂狐貉等各种贵重皮料以及彩色的毡子,有花纹的毯子就充实国家的仓库。壁玉、珊瑚、琉璃也都成了我国的宝贵物品。这样,外部的各种物品源源不断地运进来,而内地的财物不外流。外族的东西运进来,国家财用就充足,自己的财物不外流,人民家用就丰足。这才是《诗经》上说的:“家家户户富足,妇女小孩都安宁”。

   文学曰:“古者,商通物而不豫,工致牢而不伪。故君子耕稼田鱼,其实一也。商则长诈,工则饰骂,内怀窥窬而心不怍,是以薄夫欺而敦夫薄。昔桀女乐充宫室,文绣衣裳,故伊尹高逝游亳,而女乐终废其国。今骡驴之用,不中牛马之功,鼲貂旃罽,不益锦绨之实。美玉珊瑚出于昆山,珠玑犀象出于桂林,此距汉万有余里。计耕桑之功,资财之费,是一物而售百倍其价也,一揖而中万钟之粟也。夫上好珍怪,则淫服下流,贵远方之物,则货财外充。是以王者不珍无用以节其民,不爱奇货以富其国。故理民之道,在于节用尚本,分土井田而已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古时候,商人流通万物而不欺骗顾客,工匠制作坚固的器物而不弄虚作假。所以,君子不论是从事农耕,还是捕鱼打猎,都是一样的诚实。现在,商人擅长欺骗,工匠喜欢作假,心怀鬼胎而不感到羞愧,结果敦厚之人变刻薄,刻薄之人行欺诈。从前夏桀将歌姬充满宫室,她们的衣着华丽,所以伊尹远离夏桀,到亳(商初国都)去活动,结果,歌姬使夏桀亡了国。现在,外来的骡、驴的用途,抵不上我们的牛、马的功用,鼠皮、貂皮、毛毡、花毯,也比不上我们华丽的丝绸的实用。美玉、珊瑚产于昆山,珍珠、犀牛大象产于桂林,这些地方离我们都有一万多里,按照种田养蚕的劳动来计算一下购买这些物品的费用,就等于一件物品要用百倍的价钱,就是一捧东西也需要万钟(古代计量单位,一钟受六斛四斗,一石受十斗)谷子。如果上层人士喜欢珍贵的东西,那么奢侈的习俗就会流行于百姓中间,如果以远方的东西为贵,那么财货就会外流。所以,君王不以无用之物为宝,以使百姓知道节俭,不喜爱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,以使国家富裕起来。治理百姓的方法,在于让他们节俭重农,用井田制的方法分配土地就行了。

   大夫曰:“自京师东西南北,历山川,经郡国,诸殷富大都,无非街衢五通,商贾之所凑,万物之所殖者。故圣人因天时,智者因地财,上士取诸人,中士劳其形。长沮、桀溺,无百金之积,跖蹻之徒,无猗顿之富,宛、周、齐、鲁,商遍天下。故乃商贾之富,或累万金,追利乘羡之所致也。富国何必用本农,足民何必井田也?”

    桑弘羊说:自京城向东南西北,历山川,经郡国,各殷富大都,无不是道路四通八达,商人云集,万物具备。所以圣人顺应天时,智者善于利用土地生财,上士(古代官阶)取之于人,中士(古代官阶)劳累身体。长沮、桀溺(耕地的农民)没有百金的积蓄,跖蹻(古代传说中的两个大盗)没有猗顿(战国时的富商)的富裕。宛、周、齐、鲁等地的商人遍天下。所以商人的富裕是因为追求财利所致。富国何必用农业,富民何必用井田?

    文学曰:“洪水滔天,而有禹之绩,河水泛滥,而有宣房之功。商纣暴虐,而有孟津之谋,天下烦扰,而有乘羡之富。夫上古至治,民朴而贵本、安愉而寡求。当此之时,道路罕行,市朝生草。故耕不强者无以充虚,织不强者无以掩形。虽有凑会之要,陶、宛之术,无所施其巧。自古及今,不施而得报,不劳而有功者,未之有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由于洪水泛滥,才有大禹治水的功绩,由于黄河决口,才有宣房宫(汉武帝防水患时所建的行宫)的建造。商纣暴虐,而有孟津之谋(周武王会诸侯于孟津,共谋讨伐商纣王),天下混乱,才使商人乘机谋利发财。远古时代,国家管理得很好,那时百姓淳朴,重视农业,安心愉快且要求不多。那时,路上行人稀少,市场杂草丛生。所以不努力种田就吃不饱肚子,不好好织布就没有衣服穿。虽然那时也有聚集的机会,但即使有陶朱公的经商手段,也无法投机取巧。从古至今,不给人家东西而想得到报酬,不劳动就想有收获的事情,是从来没有的。 

大夫曰:“燕之涿、蓟,赵之邯郸,魏之温轵,韩之荥阳,齐之临淄,楚之宛、陈,郑之阳翟,三川之二周,富冠海内,皆为天下名都,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,居五诸之冲,跨街衢之路也。故物丰者民衍,宅近市者家富。富在术数,不在劳身;利在势居,不在力耕也。

    桑弘羊说:燕之涿、蓟,赵之邯郸,魏之温轵,韩之荥阳,齐之临淄,楚之宛、陈,郑之阳翟,三川之二周,富冠海内,皆为天下名都,并不是靠耕田种地,而是因其处在五大都城之间,占据交通要道。所以,物产丰富的地方百姓就繁衍生息,靠近都市的人家就富裕。富裕在于方法谋略,不在于劳累身体;获利在于处在大势所趋,不在于埋头耕作。

    文学曰:“荆、扬南有桂林之饶,内有江、湖之利,左陵阳之金,右蜀、汉之材,伐木而树谷,燔莱而播粟,火耕而水耨,地广而饶财;然民鮆窳偷生,好衣甘食,虽白屋草庐,歌讴鼓琴,日给月单,朝歌暮戚。赵、中山带大河,纂四通神衢,当天下之蹊,商贾错于路,诸侯交于道;然民淫好末,侈靡而不务本,田畴不修,男女矜饰,家无斗筲,鸣琴在室。是以楚、赵之民,均贫而寡富。宋、卫、韩、梁,好本稼穑,编户齐民,无不家衍人给。故利在自惜,不在势居街衢;富在俭力趣时,不在岁司羽鸠也。”     文学说:荆、扬南有桂林之饶,内有江、湖之利,左陵阳之金,右蜀、汉之材,在那里,伐掉树木就能种庄稼,烧掉野草就能播种,简单地火耕水耨就可以长庄稼,可谓是土地广阔,财物丰富;然而那些地方的人很懒惰,穿好的,吃好的,虽然住着简陋的茅草屋,还是整天唱歌弹琴,吃完今日不顾明日,早上还在唱歌,晚上又感到忧愁。此外,赵地中山,靠近黄河,居天下之中,汇合各路交通的要冲,商人和诸侯来往于这条路上;然而那里的百姓奢侈浪费,好逸恶劳,不重视农业,田地不翻整,男女讲究打扮,家里没有第二天的存粮,还在屋里谈琴作乐。因此,楚、赵之民,均贫而寡富。宋、卫、韩、梁等地的百姓重视农业,努力耕种,即使是平民百姓,也无不是家富人足。所以,得利在于自己爱惜财物,不在于居住在商业和交通发达的地方;富裕在于节俭并勤劳耕作,适应时势,不在于每年派官吏从事于羽、鸠等赋税的征收。

    大夫曰:“五行:东方木,而丹、章有金铜之山;南方火,而交趾有大海之川;西方金,而蜀、陇有名材之林;北方水,而幽都有积沙之地。此天地所以均有无而通万物也。今吴、越之竹,隋、唐之材,不可胜用,而曹、卫、梁、宋,采棺转尸;江、湖之鱼,莱、黄之鲐,不可胜食,而邹、鲁、周、韩,藜藿蔬食。天地之利无不赡,而山海之货无不富也;然百姓匮乏,财用不足,多寡不调,而天下财不散也。”     桑弘羊说:根据五行说:东方属木,但丹、章有金铜之山;南方属火,但交趾有大海之川;西方属金,但蜀、陇有名材之林;北方属水,但幽都有积沙之地。此天地所以均有无而通万物也。今吴、越之竹,隋、唐之材,用都用不完,而曹、卫、梁、宋,只用简陋的木材做棺材,甚至直接弃尸不予埋葬;江、湖之鱼,莱、黄之鲐(鲭科、鲭属鱼类),吃都吃不完,而邹、鲁、周、韩,百姓只能吃些粗食野菜。自然资源不是不充足,山海的物产不是不丰富,然而有的地方百姓贫困,财用不足,多寡不均,这是天下的财物得不到流通疏散的结果。

    文学曰:“古者,采椽不斲,茅茨不翦,衣布褐,饭土硎,铸金为鉏,埏埴为器,工不造奇巧,世不宝不可衣食之物,各安其居,乐其俗,甘其食,便其器。是以远方之物不交,而昆山之玉不至。今世俗坏而竞于淫靡,女极纤微,工极技巧,雕素朴而尚珍怪,钻山石而求金银,没深渊求珠玑,设机陷求犀象,张网罗求翡翠,求蛮、貉之物以眩中国,徙邛、筰之货,致之东海,交万里之财,旷日费功,无益于用。是以褐夫匹妇,劳疲力屈,而衣食不足也。故王者禁溢利,节漏费。溢利禁则反本,漏费节则民用给。是以生无乏资,死无转尸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古时候,房屋上的木头不经木匠加工砍削,房上的茅草也不修剪,穿的是粗布衣服,吃饭用的是泥土制的饭碗,用铁铸造锄头,泥土烧制器皿,工匠不制作稀奇古怪的东西,世人不以不可衣食之物为宝。各安其居,乐其俗,甘其食,便其器。因此,不和远方交换物品,而昆山的玉石也不会运到内地。现在世俗败坏,竞相奢靡,女工极尽纺织精细的丝绸,工匠极致追求奇巧的技术,把朴素的东西加以雕刻而且崇尚奇珍怪异,开山凿石寻求金银,下海入水捞取珍珠,设置陷阱捕捉犀牛、大象,张开罗网捕捉翡翠,求得南北方少数民族的物品来迷惑中原人,把西部地区的货物运到东部沿海地带,交换万里之外的财物,既耽误时间,又耗费人力,而且没有什么用处。造成老百姓精疲力竭,缺吃少穿。所以,君王应该禁止追求超额利润,减少不必要的费用。追求超额利润的事情禁止了,人们就会回到农业生产上去;不必要的费用节俭了,百姓就会给用充足。这样,活着的人就不会缺乏资金,死了的人也不会弃尸不葬了。

    大夫曰:“古者,宫室有度,舆服以庸;采椽茅茨,非先王之制也。君子节奢刺俭,俭则固。昔孙叔敖相楚,妻不衣帛,马不秣粟。孔子曰:‘不可,大俭极下。’此蟋蟀所为作也。管子曰:‘不饰宫室,则材木不可胜用,不充庖厨,则禽兽不损其寿。无末利,则本业无所出,无黼黻,则女工不施。’故工商梓匠,邦国之用,器械之备也。自古有之,非独于此。弦高贩牛于周,五羖赁车入秦,公输子以规矩,欧冶以镕铸。语曰:‘百工居肆,以致其事。’农商交易,以利本末。山居泽处,蓬蒿尧埆,财物流通,有以均之。是以多者不独衍,少者不独馑。若各居其处,食其食,则是橘柚不鬻,朐卤之盐不出,旃罽不市,而吴、唐之材不用也。”

    桑弘羊说:古时候,宫室有一定的制度,车子和衣服按功劳大小赐给;用原木做椽子、用茅草盖房子的事并不是先王的制度。君子节制奢侈,但也讽刺俭约,太俭朴就是简陋。过去公孙敖在楚为相时,他的妻子不穿丝绸衣服,不用粮食去喂马。孔子曾说:“不可以过于节俭,太俭朴就流于卑下。”这就是《诗经·蟋蟀》所讽刺的事情。《管子》上说:“要是不装饰宫殿木材就不能充分利用;不使厨房充满肉食,禽兽就不会被杀死。商贩若没有利润,则农产品就卖不出去;衣服不装饰花纹,那么女工就不能施展技巧了。”所以,各种工商工匠,不仅是治国安邦需要,也是为制造各种器具兵械所准备的。自古有之,并不是现在才有。春秋时,郑国的弦高就曾到洛阳去卖牛,百里奚曾经租车到秦国做生意;鲁班发明了圆规和曲尺;欧治子冶铁铸剑。《论语》上说:“各种工匠住在作坊里,尽力把工作做好。”农民和商贩进行交易,是互利共赢的。那些穷山深泽,荒凉贫瘠的地方,更应该流通财物,使之均衡发展。这样就可以使资源多的地方不独自富裕,资源少的地方不独自贫乏。如果都是各自住在自己的地方,吃自己出产的东西,那么桔子、柚子就没有人卖,盐就运不过来,市场上不会有毡子和毯子,吴、唐地区的竹子和木材也就用不上了。

    文学曰:“孟子云:‘不违农时,谷不可胜食。蚕麻以时,布帛不可胜衣也。斧斤以时,材木不可胜用。田渔以时,鱼肉不可胜食。’若则饰宫室,增台榭,梓匠斲巨为小,以圆为方,上成云气,下成山林,则材木不足用也。男子去本为末,雕文刻镂,以象禽兽,穷物究变,则谷不足食也。妇女饰微治细,以成文章,极伎尽巧,则丝布不足衣也。庖宰烹杀胎卵,煎炙齐和,穷极五味,则鱼肉不足食也。当今世,非患禽兽不损,材木不胜,患僭侈之无穷也;非患无旃罽橘柚,患无狭庐糠糟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孟子说过:“不误农时,粮食是吃不完的。按时养蚕种麻,布匹丝绸是穿不完的。在适宜的时节进山伐木,木材就用不完。按照一定的季节捕鱼打猎,鱼和禽兽的肉就吃不完。”如果一味装饰宫室,增建亭台园林,木工把大木料砍小,将圆的变成方的,在房屋上雕刻着和云彩一样的花纹,在下面则堆造着假山林,那么木材就会不够用。男人放弃农业生产,去从事工商业,雕刻各种飞禽走兽,并力求和真的一样,变化万状,那么粮食就会不够吃。妇女刺绣精心细致,做成各种各样花纹图案,用尽技巧,那么丝布都不能满足穿衣的需要。厨师煮杀胎卵,油煎火烤,精心烹饪,力求五味俱全,这样鱼肉就不够吃了。现在,我们不是怕不捕杀禽兽,木材用不完,而是担忧奢侈起来没完没了;不怕没有毡子、毯子和没有桔子、柚子吃,担心的是,最后连草房都住不上,连米糠酒渣也吃不上。

大夫曰:“交币通施,民事不及,物有所幷也。计本量委,民有饥者,谷有所藏也。智者有百人之功,愚者有不更本之事。人君不调,民有相万之富也。此其所以或储百年之余,或不厌糟糠也。民大富,则不可以禄使也;大强,则不可以罚威也。非散聚均利者不齐。故人主积其食,守其用,制其有余,调其不足,禁溢羡,厄利涂,然后百姓可家给人足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流通货币,交换有无,但人民的生活必需品给用不足,是因为有人把财物兼并了。根据计量农业收支来分析原委,人民还有挨饿的,是因为有人把粮食囤积起来了。聪明的人有以一当百的能力。愚蠢的人连老本儿也捞不回。政府如果不加以调剂,人民之间就会贫富悬殊。这就是有的人能储藏百年以上的粮食,而有的人穷得吃糟糠都不厌恶的原因。(豪)民太富裕了,国家就不能以俸禄来使用他们;势力太强了,就不能以刑法来威服他们。不分散囤积,平均利益,人民的生活水平就不能相齐。所以,政府储备粮食,掌握其使用时机,限制有余而调剂不足。禁止、遏制(豪民参与)垄断、暴利的行业,(而依靠国家调剂),这样,百姓就家家户户给用充足了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古者,贵德而贱利,重义而轻财。三王之时,迭盛迭衰。衰则扶之,倾则定之。是以夏忠、殷敬、周文,庠序之教,恭让之礼,粲然可得而观也。及其后,礼义弛崩,风俗灭息,故自食禄之君子,违于义而竞于财,大小相吞,泪转相倾。此所以或储百年之余,或无以充虚蔽形也。古之仕者不穑,田者不渔,抱关击柝,皆有常秩,不得兼利尽物。如此,则愚智同功,不相倾也。诗云:‘彼有遗秉,此有滞穗,伊寡妇之利。’言不尽物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古时候,人们崇尚道德,而鄙视牟利;重视礼义,而轻视钱财。三王之时(夏禹、商汤、周文王),(人民的道德)时盛时衰。衰落时就扶持它,倾倒时就巩固它。夏商周分别以“忠”、“敬”、“文”治国,因此,便鲜明地看到人民有教养、懂礼义、懂谦让。但从这以后,礼崩乐坏,世风日下,故而做官的人开始违背礼义而去竞相追求财利,大小互相吞并,激烈地互相倾轧。这就是有的人积蓄了百年以上的财富,而有的人却吃不饱、穿不暖的原因。古代做官的人不种庄稼,种田的人不捕鱼,守关巡夜的人都各有各的俸禄,不得(独自)穷尽财物,兼而获利。这样,愚笨的人和有才能的人同样有收获,不会相互倾轧。《诗经》上说:“那里有丢掉的一把稻子,这里有遗漏下来的一些稻穗,寡妇拾起来就够吃了。”说的是不要(独自)穷尽财物。

    大夫曰:“汤、文继衰,汉兴乘弊。一质一文,非苟易常也。俗弊更法,非务变古也,亦所以救失扶衰也。故教与俗改,弊与世易。夏后以玄贝,周人以紫石,后世或金钱刀布。物极而衰,终始之运也。故山泽无征,则君臣同利,刀币无禁,则奸贞并行。夫臣富则相侈,下专利则相倾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商汤、周文王继前代之衰亡,汉朝继承秦朝的疲敝而兴起。一个质朴,一个柔和,都没有随意改变常法。风俗败坏要变革,但并不是为了变法而变法,而是要挽救失败、扶持衰微。因此教育要跟随风俗的变化而变化,钱币跟随世道的变化而变化。夏朝使用黑色的贝壳作钱币,周朝使用紫色的石头作钱币,后来又改用铜钱。物极而衰,这是事物变化、运动的过程。所以,山林川泽,国家若不加以控制,就会使国君和大臣共同得到利益,私铸钱币不加以禁止,就会使真币和假币同时流通。大臣富足,就会互相炫耀奢侈;豪强独占财利,就会互相倾轧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古者,市朝而无刁币,各以其所有易所无,抱布贸丝而已。后世即有龟贝金钱,交施之也。币数变而民滋伪。夫救伪以质,防失以礼。汤、文继衰,革法易化,而殷、周道兴。汉初乘弊,而不改易,畜利变币,欲以反本,是犹以煎止燔,以火止沸也。上好礼则民闇饰,上好货则下死利也。”  

    文学说:古时候,市场上不用钱币,各自以物易物,比如用布帛去交换蚕丝。后来才有龟板、贝壳、铜钱在市场上使用,钱币屡次改变使人越来越虚伪不老实。禁止假的要采用制度规范,防止放纵要实行礼义。商汤、周文王继衰败以后兴起,变更旧法,改变社会风气,使商周兴盛。汉初继承秦朝旧法不加改变,聚敛财利,改变钱币,想要以此使人民返归农业,这就好像用加热来制止燃烧,用火去防止水的沸腾一样。上面重视礼义,人民就会修饬自己的品行,上面重视财物,下面就会为利而死。

    大夫曰:“文帝之时,纵民得铸钱、冶铁、煮盐。吴王擅鄣海泽,邓通专西山。山东奸猾,咸聚吴国,秦、雍、汉、蜀因邓氏。吴、邓钱布天下,故有铸钱之禁。禁御之法立,而奸伪息,奸伪息,则民不期于妄得,而各务其职;不反本何为?故统一,则民不二也;币由上,则下不疑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文帝时,放纵(豪)民铸钱、冶铁、煮盐,吴王刘濞控制了海岸(煮盐),邓通(汉文帝男宠)独占了西山(铸钱),山东奸诈狡猾的人都聚集在吴王手下,秦、雍、汉、蜀的人依附在邓通那里,吴王、邓通的钱遍布天下,所以才有了禁止私人铸钱的禁令。禁令施行了,奸伪的行为就会停息。奸伪的行为停息,则人民就不会妄想得到不义之财,从而各司其职;这样,人们除了返归农业还能做什么呢?所以,国家一统,人民就不会有二心;钱币由国家统一发行,老百姓就不会发生怀疑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往古,币众财通而民乐。其后,稍去旧币,更行白金龟龙,民多巧新币。币数易而民益疑。于是废天下诸钱,而专命水衡三官作。吏匠侵利,或不中式,故有薄厚轻重。农人不习,物模拟之,信故疑新,不知奸贞。商贾以美贸恶,以半易倍。买则失实,卖则失理,其疑或滋益甚。夫铸伪金钱以有法,而钱之善恶无增损于故。择钱则物稽滞,而用人尤被其苦。春秋曰:‘算不及蛮、夷则不行。’故王者外不鄣海泽以便民用,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。”

    文学说:早些时候,钱币种类很多,财物流通,人民安居乐业。后来,去掉旧钱,另搞白金龟龙钱,人们纷纷想办法使用新币。钱币经过多次改变,人们就越加怀疑。因此就废除各种钱币,而专门命令水衡(官职)官铸钱。结果官吏和工匠偷工减料,从中谋利,有些钱造得不合规格,有薄、厚、轻、重之不同。农民对新钱不习惯,用熟悉的钱来比较新钱的质量,相信旧钱,不相信新钱,辨别不出钱的真假。商人做买卖用真钱换假钱,用半数真钱就可以换取成倍的假钱。买东西的人得不到应有数量的货物,卖东西的人则失去道义,因而更增加了人们的疑惑。铸假钱已经有法令禁止,但是货币有好有坏的现象还是和过去一样。选择用什么钱会影响货物的流通,而用钱的人尤其苦恼。《春秋》上说:“筹划赶不上蛮夷就不行。”所以政府一方面不垄断煮盐业,以方便百姓使用;另一方面不限制(民间、私人)铸钱,以便利人们的流通使用。 

大夫曰:“家人有宝器,尚函匣而藏之,况人主之山海乎?夫权利之处,必在深山穷泽之中,非豪民不能通其利。异时,盐铁未笼,布衣有朐邴,人君有吴王,皆盐铁初议也。吴王专山泽之饶,薄赋其民,赈赡穷乏,以成私威。私威积而逆节之心作。夫不蚤绝其源而忧其末,若决吕梁,沛然,其所伤必多矣。太公曰:‘一家害百家,百家害诸侯,诸侯害天下,王法禁之。’今放民于权利,罢盐铁以资暴强,遂其贪心,众邪群聚,私门成党,则强御日以不制,而幷兼之徒奸形成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老百姓有宝贵的东西,尚且要收藏在匣子里,更何况是国君的山川湖海呢?权势和财利必然是在深远的山川之中,不是豪民是不能开发利用这些资源的。过去,盐铁没有国营时,平民中有朐邴,诸侯中有吴王刘濞,这都是议论盐铁国营时最初的话题。吴王垄断了富饶的山林川泽,通过减轻赋税、救济穷困小民的手段,收买人心,以提高个人的威望。个人威望提高了,叛逆中央之心就产生了。不及早杜绝它的根源,考虑其后果,就好像掘开吕梁山,让大水泛滥,所带来的危害必然很大。姜太公说:“一家害百家,百家害诸侯,诸侯害天下,王法禁之。”现在你们把(盐铁)经营权和利润下放给(豪)民,废除盐铁(国营)去资助凶暴强横的人,顺从他们的贪心,各种邪恶的人聚集在一起,以豪强为中心,结成党羽,这样,豪强日益不能被制服,搞兼并的人作奸犯科的形势,就会发展成为现实了。

    文学曰:“民人藏于家,诸侯藏于国,天子藏于海内。故民人以垣墙为藏闭,天子以四海为匣匮。天子适诸侯,升自阼阶,诸侯纳管键,执策而听命,示莫为主也。是以王者不畜聚,下藏于民,远浮利,务民之义;义礼立,则民化上。若是,虽汤、武生存于世,无所容其虑。工商之事,欧冶之任,何奸之能成?三桓专鲁,六卿分晋,不以盐铁。故权利深者,不在山海,在朝廷;一家害百家,在萧墙,而不在朐邴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人民的财物藏在家里,诸侯的财物藏在封国里,天子把财物藏在四海之内。所以人民把院墙作为藏匿财物的遮蔽物,天子把四海作为收藏东西的箱柜。天子到诸侯那里,登上大堂前东面的台阶,诸侯交出开闭国门的钥匙,手捧写着姓名、官职的竹简策子,站在旁边听候命令,表示不敢以主人自居。所以,天子并不积蓄财富,而是藏富于民;远离工商之利,而是注重用礼义来教导百姓。建立了礼义,百姓就会接受上面的教化。如果这样,就是商汤、周武王现在还活着的话,也用不着有什么忧虑。搞工商业,干欧冶子(战国铸剑大师)那样的事,又怎么会形成奸党呢?三桓掌握鲁国的政权,六卿分掌晋国大权,并不是因为盐铁(私营)才产生的。所以最有权势财富的,不在深山湖海之中,而在朝廷;一家害百家,在于祸起萧墙,而不在朐邴那样的人。

    大夫曰:“山海有禁,而民不倾;贵贱有平,而民不疑。县官设衡立准,人从所欲,虽使五尺童子适市,莫之能欺。今罢去之,则豪民擅其用而专其利。决市闾巷,高下在口吻,贵贱无常,端坐而民豪,是以养强抑弱而藏于跖也。强养弱抑,则齐民消;若众秽之盛而害五谷。一家害百家,不在朐邴,如何也?”

    桑弘羊说:禁止人民自由开发利用山海的资源,人民就没有相互倾轧的机会;物价虽有涨跌,但有平价制度加以限制,百姓就不会疑虑(国家)。国家规定平准法,人人都能满足欲望,即使让儿童到市场上去买东西,也不会受到欺骗。现在你们要废除盐铁国营和平准政策,就会使豪强富商独占山海的财富,独得商业的利益。他们在家中遥控市场,决定市场的买卖,物价高低全凭他们的一句话。贵贱没有标准,他们坐收其利而变得越来越强,这是助长了豪强势力,抑制了弱小力量,把财物藏在强盗手中。如果纵容强的,压制弱的,那么百姓间的平等就消失了;这就好比田中杂草茂盛而损害五谷生长一样。一家害百家,不是因为朐邴那样的豪强,又是因为谁呢?

 文学曰:“山海者,财用之宝路也。铁器者,农夫之死士也。死士用,则仇雠灭,仇雠灭,则田野辟,田野辟而五谷熟。宝路开,则百姓赡而民用给,民用给则国富。国富而教之以礼,则行道有让,而工商不相豫,人怀敦朴以相接,而莫相利。夫秦、楚、燕、齐,土力不同,刚柔异势,巨小之用,居句之宜,党殊俗易,各有所便。县官笼而一之,则铁器失其宜,而农民失其便。器用不便,则农夫罢于野而草莱不辟。草莱不辟,则民困乏。故盐冶之处,大傲皆依山川,近铁炭,其势咸远而作剧。郡中卒践更者,多不勘,责取庸代。县吧或以户口赋铁,而贱平其准。良家以道次发僦运盐、铁,烦费,百姓病苦之。愚窃见一官之伤千里,未睹其在朐邴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深山大海,是财物的宝贵源泉。用铁铸造的农具,是农民最重要的生产工具,农民使用农具,就能消灭农田中的杂草,消灭了杂草,就能开垦土地,土地开垦了,就能五谷丰收。山、海被利用就使老百姓的吃用得到满足,百姓供给充足,国家就会富裕。国家富裕后再用礼义来教导百姓,人们在路上行走就会相互谦让,做工经商的也不会相互欺骗,人人怀着敦厚朴实的感情相处,而没有人相互争利。秦、楚、燕、齐,土地的生产能力不同,土质的软硬程度不一,因此农具的大小曲直,也要随各地的风俗习惯不一样而有所不同。现在朝廷硬要把农具统一,就不能使农具适应各地的情况,农民使用起来很不方便。农具使用不方便,农民耕作时就疲惫不堪,不能除掉杂草。杂草不除,庄稼不长,人们生活就会贫困。煮盐冶铁的地方,大都靠着深山大川,附近有铁矿、木炭,地处偏远而工作艰苦。郡县中服役的人,大多不能忍受那种辛苦,责令用钱雇人代服役。郡县铁官有的按户征收生铁,而且还压低收购价格。官员们又按照路途的远近,出钱雇佣车和劳力代为转运盐铁,既麻烦,又费钱,弄得百姓非常痛苦。我们只看见一个官吏伤害千里百姓的事情,没有看到像你说的伤害百姓的朐邴。

    大夫曰:“故扇水都尉彭祖宁归,言:‘盐、铁令品,令品甚明。卒徒衣食县官,作铸铁器,给用甚众,无妨于民。而吏或不良,禁令不行,故民烦苦之。’令意总一盐、铁,非独为利入也,将以建本抑末,离朋党,禁淫侈,绝幷兼之路也。古者,名山大泽不以封,为下之专利也。山海之利,广泽之畜,天地之藏也,皆宜属少府;陛下不私,以属大司农,以佐助百姓。浮食奇民,好欲擅山海之货,以致富业,役利细民,故沮事议者众。铁器兵刃,天下之大用也,非众庶所宜事也。往者,豪强大家,得管山海之利,采铁石鼓铸,煮海为盐。一家聚众,或至千余人,大抵尽收放流人民也。远去乡里,弃坟墓,依倚大家,聚深山穷泽之中,成奸伪之业,遂朋党之权,其轻为非亦大矣!今者,广进贤之途,练择守尉,不待去盐、铁而安民也。”

   桑弘羊说:前任扇水都尉彭祖告假回家办理父母丧事时,汇报说:“政府制订的盐、铁法令条文,内容非常严明。被政府征用去铸造铁器的人民,穿衣吃饭,都由政府供给,政府对他们的待遇很高,因此,(盐铁国营)并不妨害人民的利益。当然也存在一些贪官污吏,不能执行政府的禁令,因此给人民带来烦扰和痛苦。”国家发出法令要把盐、铁国营,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些利润收入,也是为了促进农业,限制豪强的商业版图,分化朋党势力,禁止放纵奢侈,杜绝相互兼并的道路。古时候,不把名山大泽分封给诸侯,因为分封给诸侯他们就会独占这些自然资源。山海的资源,湖泽的物产,都是自然界的宝藏,都应该归少府(为皇室管理私财的部门)管理;但是陛下不把这些当做私有财产,让大司农(国家财政部)去管理,以佐助百姓。那些不事耕种的诸侯们,企图霸占山海的资源,以便发家致富,役使和收买百姓,所以要求阻止这种事的议论很多。铁器和兵器,对国家有很大的用处,不适宜人们私营。过去,豪门大户独占山海的利益,采矿冶铁铸造铁器,煮海为盐,有的豪强大家聚众多达上千人,他们大都聚集那些流放的犯人。这些人背井离乡,丢弃祖坟,依附于豪强,豪强把这些人聚集在深山大泽之中,企图成就奸伪之业,结党营私,为非作歹,祸害无穷啊!现在,政府增加取贤人的途径,慎重选择地方官吏,用不着取消盐、铁国营,而以此使人民心安。

    文学曰:“扇水都尉所言,当时之权,一切之术也,不可以久行而传世,此非明王所以君国子民之道也。诗云:‘哀哉为犹,匪先民是程,匪大犹是经,维迩言是听。’此诗人刺不通于王道,而善为权利者。孝武皇帝攘九夷,平百越,师旅数起,粮食不足。故立田官,置钱,入谷射官,救急赡不给。今陛下继大功之勤,养劳倦之民,此用麋鬻之时;公卿宜思所以安集百姓,致利除害,辅明主以仁义,修润洪业之道。明主即位以来,六年于兹,公卿无请减除不急之官,省罢机利之人。人权县太久,民良望于上。陛下宣圣德,昭明光,令郡国贤良、文学之士,乘传诣公车,议五帝、三王之道,六艺之风,册陈安危利害之分,指意粲然。今公卿辨议,未有所定,此所谓守小节而遗大体,抱小利而忘大利者也。”

   文学说:扇水都尉所汇报的,是当时的权宜之计,不可以长久实行并传之后世,这不是圣明国君治理国家,统治人民的方法。《诗经》上说:“这种设计实在可悲啊,既不遵循古人的法式,又不经营远大的计划,只是听从亲信之人的言论。”这是诗人讽刺那些不懂王道,而又善于弄权谋利的人。汉武帝攘九夷,平百越,师旅数起,粮食不足。故设立屯田官,铸造钱币,让大商人用粮食买官爵,来解决急需的军队供给。现在,皇上继承了汉武帝遗留下来各种巨大事业,供养着疲劳的百姓,正是需要安抚百姓的时候;你们这些大臣们应该考虑如何安定团结百姓,为国家兴利除害,用仁义辅助皇帝,建立宏图大业。明主(汉昭帝)即位以来,至今已有六年,你们这些公卿没有请求裁汰不需要的官吏,减少或罢免取巧谋利的人,人民长久以来寄希望于上层(整顿吏治)。现在皇上宣扬圣德,昭布明光,发文告诉各郡贤良、文学乘官车到京城议论五帝、三王治国之道和《六艺》的教化,讲述安危利害的关系,皇上的用意是很明显的。现在公卿(指桑弘羊)所辩解的还没说到皇上所规定的这些内容,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守小节而丢了大体,只顾小利而忘了大利的人。

    大夫曰:“宇栋之内,燕雀不知天地之高;坎井之蛙,不知江海之大;穷夫否妇,不知国家之虑;负荷之商,不知猗顿之富。先帝计外国之利,料胡、越之兵,兵敌弱而易制,用力少而功大,故因势变以主四夷,地滨山海,以属长城,北略河外,开路匈奴之乡,功未卒。盖文王受命伐崇,作吧于丰;武王继之,载尸以行,破商擒纣,遂成王业。曹沬弃三北之耻,而复侵地;管仲负当世之累,而立霸功。故志大者遗小,用权者离俗。有司思师望之计,遂先帝之业,志在绝胡、貉,擒单于,故未遑扣扃之义,而录拘儒之论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楼宇之内的燕雀不知天地之高,井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;不识大体的人,不知道治国的忧虑;肩挑货物的小商贩,不知猗顿之富。先帝(汉武帝)考虑到外族和我们的利害,了解匈奴、百越的兵力情况,感到敌人兵力弱,我们容易取胜,用小的力量可以取得大的胜利,所以根据这种有利的形势,攻打四方侵扰我们的民族,使汉朝的疆域依山临海的地方和长城连接在一起,北过黄河,直到匈奴的老家,但武帝的功业没有完成。过去周文王受天命讨伐崇侯虎,在丰地建立国都,周武王继承文王的事业,载着文王的牌位,灭了商朝,生擒商纣王,完成了帝王大业。鲁国勇士曹沫(挟持齐桓公),夺回被齐国侵占的鲁国土地,洗刷了鲁国三次败给齐国的耻辱;管仲辅助齐公子纠时蒙受当时世俗的批评,后来辅助齐桓公建立霸主功业。所以志向远大的人要不计较小的得失,执政用权的人要远离世俗的偏见。现在官员们考虑的事情是如何用姜太公的计谋,以完成先帝未完成的事业,志在彻底打败匈奴和东北方的外族,活捉匈奴单于,所以没时间考虑你们这些门外汉的不切实际的空谈,不可能采纳你们这些固执的儒生的言论。

    文学曰:“燕雀离巢宇而有鹰隼之忧,坎井之蛙离其居而有蛇鼠之患,况翱翔千仞而游四海乎?其祸必大矣!此李斯所以折翼,而赵高没渊也。闻文、武受命,伐不义以安诸侯大夫,未闻弊诸夏以役夷、狄也。昔秦常举天下之力以事胡、越,竭天下之财以奉其用,然众不能毕;而以百万之师,为一夫之任,此天下共闻也。且数战则民劳,久师则兵弊,此百姓所疾苦,而拘儒之所忧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燕雀离巢就有被老鹰伤害的担忧,井底之蛙离其居就有被蛇鼠伤害的忧患,更何况翱翔千里而游四海呢?其祸害必然很大!这就是李斯之所以折翼,而赵高坠入深渊的原因。听闻周文王、武王受天命,讨伐不义以安诸侯大夫,不曾听闻(像你们这样)疲敝中原而去征伐夷狄的。昔日秦始皇常举天下之力以征讨胡、越,竭尽天下之财以奉其用,然而终不能完成任务。而百万之师,被秦始皇一人所驱使,此天下共闻也。且数战则民劳,久师则兵疲,这就是百姓所疾苦,而我们这样的“固执的儒生”所担忧的事情啊!

大夫曰:“昔商君相秦也,内立法度,严刑罚,饬政教,奸伪无所容。外设百倍之利,收山泽之税,国富民强,器械完饰,蓄积有余。是以征敌伐国,攘地斥境,不赋百姓而师以赡。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,地尽西河而民不苦。盐、铁之利,所以佐百姓之急,足军旅之费,务蓄积以备乏绝,所给甚众,有益于国,无害于人。百姓何苦尔,而文学何忧也?”

    桑弘羊说:昔日商鞅作秦国宰相的时候,对内制定了法令制度,严明了刑罚,整顿了政令和教化,奸伪无所容。对外采取了许多增加国家收入的措施,向开发山川湖泽的事业征税,因而国富民强,农具和兵器完备,物资储备充足有余,因此去征服敌人,攻打敌国,夺取土地,开疆拓土,不必向百姓征收赋税而军队的给养就很充足。由于财物用不完,所以百姓不感到困难,把国土扩大到黄河以西,百姓也不觉得劳苦。如今盐、铁国营的好处,正是为了帮助解决百姓的急需,满足军队的费用,努力积蓄物资财富以防备匮乏,“盐、铁国营”的好处很多,既有利于国家,又无害于个人。老百姓对它有什么愁苦,你们文学又何必忧虑呢?

    文学曰:“昔文帝之时,无盐、铁之利而民富;今有之而百姓困乏,未见利之所利也,而见其害也。且利不从天来,不从地出,一取之民间,谓之百倍,此计之失者也。无异于愚人反裘而负薪,爱其毛,不知其皮尽也。夫李梅实多者,来年为之衰;新谷熟而旧谷为之亏。自天地不能两盈,而况于人事乎?故利于彼者必耗于此,犹阴阳之不并曜,昼夜之有长短也。商鞅峭法长利,秦人不聊生,相与哭孝公。吴起长兵攻取,楚人搔动,相与泣悼王。其后楚日以危,秦日以弱。故利蓄而怨积,地广而祸构,恶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,地尽西河而人不苦也?今商鞅之册任于内,吴起之兵用于外,行者勤于路,居者匮于室,老母号泣,怨女叹息;文学虽欲无忧,其可得也?”

   文学说:昔日汉文帝时,没有实行盐、铁国营,而百姓富足;现在实行了之后,百姓反而穷困潦倒,没有见到盐、铁国营的好处在哪里,相反见到的都是它的害处。况且这种利益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,也不是从地下长出来的,完全取之于民间,还说有什么百倍的好处,这种政策是错误的!这就跟愚蠢的人反穿皮衣去背柴一样,把毛朝里面,为的是爱护皮衣的毛,可不知道反把皮给磨坏了。今年李子树、杨梅树的果实结得多,来年就结得少,新谷子成熟了,陈谷子也就要吃完了。即使天地间也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,更何况人间的事情呢?所以,对哪方面有利的事,就必然对另一方面有害,就像日月不能同时照耀大地,白天和黑夜有长有短一样。商鞅严厉刑法,生财谋利,使得秦国人民不聊生,一起到秦孝公那里去啼哭。吴起兴兵打仗,攻城掠地,使得楚国人心骚动不安,一起到楚悼王那里去哭泣。从此以后,楚国一天比一天危急,秦国一天比一天衰弱。所以,国家的财富虽然积蓄多了,而百姓的怨恨也就随之加深了;地域虽然扩大了,而祸患也随着形成了。这怎么能说财富使用不完而百姓不知道困难,疆土扩大到黄河以西而百姓不受苦难呢?现在你们对内采取商鞅的策略,对外像吴起那样兴兵打仗,结果使服役的人常年在外奔波劳累,在家里的人缺吃少穿,老母亲痛心地哭泣,妻子悲伤地叹息;我们文学虽然不想发愁,但这又怎么能做 到呢?

    大夫曰:“秦任商君,国以富强,其后卒幷六国而成帝业。及二世之时,邪臣擅断,公道不行,诸侯叛弛,宗庙隳亡。春秋曰:‘末言尔,祭仲亡也。’夫善歌者使人续其声,善作者使人绍其功。椎车之蝉攫,相土之教也。周道之成,周公之力也。虽有裨谌之草创,无子产之润色,有文、武之规矩,而无周、吕之凿枘,则功业不成。今以赵高之亡秦而非商鞅,犹以崇虎乱殷而非伊尹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秦国任用商鞅,国家因而富强,后来终于兼并六国而成就帝业。到了秦二世的时候,由于奸臣独断专行,合理的法律制度得不到实行,旧贵族叛离,使得秦朝灭亡。正如《春秋》上说的:“不说这个了,因为祭仲(郑国大夫,连立三君,春秋第一“权臣”)已经死了。”善于歌唱的人能使别人接续他的歌声,善于手工制作的人能使别人继承他的事业。椎车有了车轮外圈,是相土(商汤十一世祖)的改良发展而成的。周朝的建国事业能完成,是周公出力的结果。如果只有裨谌(郑国大夫)为郑国起草政令,而没有子产(郑国改革家)来修改润色,只有周文王、周武王制定的规章制度,而没有周公和姜子牙的配合,那么他们的功业都是不能成功的。现在你们用赵高亡秦的事来非议商鞅,就好像用崇侯虎扰乱殷商这件事来指责伊尹一样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善凿者建周而不拔,善基者致高而不蹶。伊尹以尧、舜之道为殷国基,子孙绍位,百代不绝。商鞅以重刑峭法为秦国基,故二世而夺。刑既严峻矣,又作为相坐之法,造诽谤,增肉刑,百姓斋栗,不知所措手足也。赋敛既烦数矣,又外禁山泽之原,内设百倍之利,民无所开说容言。崇利而简义,高力而尚功,非不广壤进地也,然犹人之病水,益水而疾深,知其为秦开帝业,不知其为秦致亡道也。狐刺之凿,虽公输子不能善其枘。畚土之基,虽良匠不能成其高。譬若秋蓬被霜,遭风则零落,虽有十子产,如之何?故扁鹊不能肉白骨,微、箕不能存亡国也。”

  文学说:善于用凿子打眼的人所按的把柄,牢固而不动摇;善于打地基的人垒起来的墙,可以很高而不会倒塌。伊尹用尧舜的治国之道作为商朝治国的基础,因此子孙继承王位,经过一百代没有断绝。商鞅用严酷的法律作为秦国统治的基础,所以秦朝二世而亡。刑罚已经很严峻了,商鞅又制定了连坐法,定了“诽谤”罪,增加了肉刑,弄得老百姓胆战心惊,手脚不知所措。征收的赋税已经很繁重了,还要禁止人民开发山林湖泊的资源,把巨额利润收归国有,使得人民没有地方发表自己的意见。重视财利而轻视礼义,提倡武力而奖励军功,这并不是不能扩充领土,增加地盘,但这就好像人得了水肿病一样,喝水越多病就越重。你们只知道商鞅为秦国开创了帝业,但“商鞅变法”也是给秦朝招致亡国的原因啊!开凿出的歪斜不正的卯眼,就算鲁班在世也不能按上榫头。用竹、木混在一起的土作为根基,就是良匠也不能在上面建造很高的房屋。好比秋天的蓬草遭到霜打之后,被风一吹就零落了,即使有十个像子产那样善于为政的人,又有什么用呢?所以扁鹊不能使死人的骨头长出肉来,微子(纣王长兄)和箕子(朝鲜开国国君,纣王的叔父)也不能挽救商朝的灭亡。

    大夫曰:“言之非难,行之为难。故贤者处实而效功,亦非徒陈空文而已。昔商君明于开塞之术,假当世之权,为秦致利成业,是以战胜攻取,幷近灭远,乘燕、赵,陵齐、楚,诸侯敛衽,西面而向风。其后,蒙恬征胡,斥地千里,踰之河北,若坏朽折腐。何者?商君之遗谋,备饬素修也。故举而有利,动而有功。夫畜积筹策,国家之所以强也。故弛废而归之民,未睹巨计而涉大道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说起来不难,做起来才难。所以,有才能的人是踏踏实实地建立功勋,而不是只说空话。昔日商君(商鞅)懂得开疆拓土的策略,凭借当时秦孝公给他的权力,为秦国增长财利,成就伟业,因此才能一打仗就胜利,一进攻就占领,并吞邻国,消灭远国,战胜燕、赵,打败齐、楚,使各国诸侯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归顺西面的秦国。后来蒙恬以摧枯拉朽之势征讨匈奴,开拓了千里土地,把匈奴赶到黄河以北。为什么能这样呢?就是因为继承了商鞅遗留下来的谋略,平时加以整顿,有所准备的结果。所以一举就能收到利益,一动就能得到成功。可见,积蓄财富,运筹策划,才是国家强盛的原因啊。所以如果废除盐铁国营,而交给豪民大户私营,那就是看不到国家的宏伟长远计划,不懂得其中大道理啊!

    文学曰:“商鞅之开塞,非不行也;蒙恬却胡千里,非无功也;威震天下,非不强也;诸侯随风西面,非不从也;然而皆秦之所以亡也。商鞅以权数危秦国,蒙恬以得千里亡秦社稷:此二子者,知利而不知害,知进而不知退,故果身死而众败。此所谓恋朐之智,而愚人之计也,夫何大道之有?故曰:‘小人先合而后忤,初虽乘马,卒必泣血。’此之谓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商鞅的开疆拓土之术,不是不能实行;蒙恬把匈奴赶到千里之外,不是没有功劳;秦国威震天下,不是不强盛;诸侯归附秦国,也不是不顺从;然而这些也正是秦朝所以灭亡的原因。商鞅玩弄权术危害了秦国,蒙恬得到千里土地而使秦朝灭亡。这两个人,只知道功利而不知道祸患,只知道前进而不知道后退,结果他们自己身死而很多人也跟着失败。这就是所谓的目光短浅之人的智慧和愚人的计谋,哪里谈得上什么治国的大道理呢?所以俗话说:“小人一开始迎合主子,而后来又会背叛,这种人起初纵马驰骋,死后必然血泪纵横。”说的就是这个(商鞅、蒙恬这一类人)(暗指桑弘羊)啊!

    大夫曰:“淑好之人,戚施之所妒也;贤知之士,阘茸之所恶也。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,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。夫商君起布衣,自魏入秦,期年而相之,革法明教,而秦人大治。故兵动而地割,兵休而国富。孝公大说,封之于、商之地方五百里,功如丘山,名传后世。世人不能为,是以相与嫉其能而疵其功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善良美好的人,常受到丑陋驼背之人的嫉妒;贤能智慧的人,往往遭到愚钝低能之人的憎恶。因此上官大夫(靳尚)在楚顷襄王面前诽谤屈原,公伯寮对季孙(鲁国权臣)说子路的坏话。商鞅出生于平民,从魏国到了秦国,一年后就被任命为宰相,革新法令,严明教化,因而把秦国治理得很好。所以秦国出兵打仗就能扩大领土,罢兵休整就能使国家富强。秦孝公非常高兴,把於、商一带方圆五百里的土地封给商鞅。商鞅功高如丘山,美名传后世。他所做的都是一般庸人所做不到的,所以他们就一起妒忌他的才能,对他的功业吹毛求疵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君子进必以道,退不失义,高而勿矜,劳而不伐,位尊而行恭,功大而理顺;故俗不疾其能,而世不妒其业。今商鞅弃道而用权,废德而任力,峭法盛刑,以虐戾为俗,欺旧交以为功,刑公族以立威,无恩于百姓,无信于诸侯,人与之为怨,家与之为雠,虽以获功见封,犹食毒肉愉饱而罹其咎也。苏秦合纵连横,统理六国,业非不大也;桀、纣与尧、舜并称,至今不亡,名非不长也;然非者不足贵。故事不苟多,名不苟传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君子做官时必须依靠道德,辞官后也不失掉礼义,才能很高但不骄傲,有功劳也不自夸,地位尊贵而举止谦逊,功劳大但通情达理,所以世人就不会憎恶他的才能,不会嫉妒他的功业。现在商鞅抛弃仁义而玩弄权术,废除仁德而依靠暴力,提倡严刑峻法,以暴虐为习惯,用欺骗老朋友的手段立功,以对宫室贵族施加刑罚建立威势,对百姓不施恩惠,对诸侯不讲信用,所以人人怨恨他,家家跟他结仇,虽然他以此建立功劳,获得封地,但这就像吃了有毒的肉一样,吃得越饱就越是遭殃。苏秦合纵连横,统理六国,功业不能说不大。桀、纣和尧舜的名声同时流传到现在,不算不长远。然而干坏事的人永远不会被得到尊重。所以,事情不能随便赞美,好名声也不是随便流传的。

    大夫曰:“缟素不能自分于缁墨,贤圣不能自理于乱世。是以箕子执囚,比干被刑。伍员相阖闾以霸,夫差不道,流而杀之。乐毅信功于燕昭,而见疑于惠王。人臣尽节以徇名,遭世主之不用。大夫种辅翼越王,为之深谋,卒擒强吴,据有东夷,终赐属镂而死。骄主背恩德,听流说,不计其功故也,岂身之罪哉?”

    桑弘羊说:白色的丝织品碰上黑色染料就不能自然分离出来保持洁白,圣贤在乱世中也不能保全自己。所以箕子被囚禁,比干被剖心,伍子胥(第一声)曾辅助吴王阖闾(helv)称霸,但是昏庸的夫差却把他杀害了,并把他的尸体投入江中。乐毅曾被燕昭王信任,为燕国建立了功业,却被燕惠王怀疑。做臣子的为了保全节操尽忠而死,却得不到当时君主的信任。大夫文种辅助越王勾践,替他深谋远虑,为他打败了强大的吴国,占据了东南一带,但最后还是被勾践赐剑而死。这都是骄横的君主忘恩负义,听信流言蜚语,不考虑他们的功劳的缘故,难道是他们本身的罪过吗?

    文学曰:“比干剖心,子胥鸱夷,非轻犯君以危身,强谏以干名也。憯怛之忠诚,心动于内,忘祸患之发于外,志在匡君救民,故身死而不怨。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,虽在刑戮之中,非其罪也。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,子胥死而吴人恨。今秦怨毒商鞅之法,甚于私仇,故孝公卒之日,举国而攻之,东西南北莫可奔走,仰天而叹曰:‘嗟乎,为政之弊,至于斯极也!’卒车裂族夷,为天下笑。斯人自杀,非人杀之也。”

文学说:比干被剖心,伍子胥尸体被装进皮囊投入江中,并不是他们轻率冒犯国君给自己带来危害,也不是他们极力进谏国君为了追求好名声。而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悲痛和忠诚,以至忘掉了从外面来的祸患,他们的目的是纠正国君的错误,拯救百姓,所以死而无怨。君子能坚持自己做好事,却不能防御别人做坏事,虽然它们受刑被杀,这并不是他们自己的罪过。因此比干的死引起了百姓对纣王的埋怨,伍子胥的死引起了吴人对夫差的怨恨。但是秦国人对商鞅变法的仇恨,超过了私仇,所以秦孝公一死,全国的人都群起而攻之,使他无处逃奔,只好仰天长叹说:“唉,实行变法的弊病,竟使自己落到这样的地步!”最后商鞅被车裂,家族人被杀光,被天下人所耻笑。这是他自己把自己杀了,并不是别人杀死他的。

第八回缺失

    大夫曰:“今夫越之具区,楚之云梦,宋之钜野,齐之孟诸,有国之富而霸王之资也。人君统而守之则强,不禁则亡。齐以其肠胃予人,家强而不制,枝大而折干,以专巨海之富而擅鱼盐之利也。势足以使众,恩足以恤下,是以齐国内倍而外附。权移于臣,政坠于家,公室卑而田宗强,转毂游海者盖三千乘,失之于本而末不可救。今山川海泽之原,非独云梦、孟诸也。鼓铸煮盐,其势必深居幽谷,而人民所罕至。奸猾交通山海之际,恐生大奸。乘利骄溢,散朴滋伪,则人之贵本者寡。大农盐铁丞咸阳、孔仅等上请:‘愿募民自给费,因县官器,煮盐予用,以杜浮伪之路。’由此观之:令意所禁微,有司之虑亦远矣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现在越之具区(太湖),楚之云梦(泽),宋之钜野(湖),齐之孟诸(泽),都有使国家富强而称霸的资源。君王统一管理国家的资源,国家就会强盛,不然,国家就会灭亡。过去齐国就像一个人把肠胃给人那样,随便让人们开发自然资源,大夫们的势力强大了而又不加以限制,结果树枝过大而折断了主干。(参见:“田氏代齐”)大夫们垄断了国家的大海资源,独占了鱼、盐的利益。他们的权势足以役使很多人,通过小恩小惠足以收买人心,因此使得齐国遭受内部的背叛而依附外国。权力转移到臣子手里,政务落到了豪门大家之中,国君权势衰微而田氏宗族强盛。他们用于运输鱼盐的车辆达三千辆,使国家既丢掉了农业,又不能控制工商业。现在山川湖泊的资源很多,并不止上面提到的云梦泽、孟诸泽。铸铁煮盐势必在偏远的山谷,人们很少到那里。奸诈狡猾的人来往于山海之间,恐怕会滋生出大奸大恶之人。(豪强大族)凭借雄厚的财利骄横不可一世,使社会丧失了质朴的风俗,滋长了虚伪的习气,使重视农业的人少了。大农盐铁丞(属大农令,掌郡国均输盐铁)东郭咸阳、孔仅等向政府上书:“希望招募人民,自己带着生活费用,由国家供给生产工具,来煮盐,再由国家收购,以杜绝虚浮诈伪之路。”由此看来,立法的本意在于防止国势衰微,有关部门的考虑还是长远的。

    文学曰:“有司之虑远,而权家之利近;令意所禁微,而僭奢之道着。自利害之设,三业之起,贵人之家,云行于涂,毂击于道,攘公法,申私利,跨山泽,擅官市,非特巨海鱼盐也;执国家之柄,以行海内,非特田常之势、陪臣之权也;威重于六卿,富累于陶、卫,舆服僭于王公,宫室溢于制度,幷兼列宅,隔绝闾巷,阁道错连,足以游观,凿池曲道,足以骋骛,临渊钓鱼,放犬走兔,隆豺鼎力,蹋鞠斗鸡,中山素女抚流征于堂上,鸣鼓巴俞作于堂下,妇女被罗纨,婢妾曳絺纻,子孙连车列骑,田猎出入,毕弋捷健。是以耕者释耒而不勤,百姓冰释而懈怠。何者?己为之而彼取之,僭侈相效,上升而不息,此百姓所以滋伪而罕归本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有关部门的考虑长远了,但是有权的人得利也近了;立法的本意在于防止国势衰微,可是(官员们)却走上了腐化奢侈之路。自从设置兴利的官吏,盐铁、酒榷、均输三大事业兴起,达官显贵之家熙熙攘攘地在路上往来,许多车辆在道上拥挤碰撞,他们扰乱公法,谋取私利,跨越山泽,垄断国家市场,这就不仅仅是谋取大海的鱼盐之利了;他们还掌握国家大权,横行海内,其权势不是当年齐国的田成子和大夫们所能比得了的;他们的威风高于过去晋国的六卿,财富多于陶朱公、子贡,衣服车辆,超过了皇族,房屋住宅超过了政府的规定。兼并来的住宅连成一片,把巷道都隔绝了,阁道纵横交错,足以游玩观赏;挖水池,修曲道,足以纵马驰骋。临渊钓鱼,放狗捉兔,斗兽举鼎,踢球斗鸡。中山美女在堂上弹琴奏乐,在堂下伴着鼓声跳着舞。妇女披着罗纨,婢妾拖着葛布,子孙们车连车,马并马,往来捕兽猎鸟,身手矫健。因此,种地的放下农具而不愿意劳动,老百姓像融化了的雪一样消极懈怠。这是为什么呢?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别人夺走了,人们于是互相效仿奢侈,而且这种歪风邪气,不停地上升,这就是老百姓所以滋长虚伪的作风,而很少从事农业劳动的原因。

 刺复第十

    大夫曰:“官尊者禄厚,本美者枝茂。故文王德而子孙封,周公相而伯禽富。水广者鱼大,父尊者子贵。传曰:‘河、海润千里。’盛德及四海,况之妻子乎?故夫贵于朝,妻贵于室,富曰苟美,古之道也。孟子曰:‘王者与人同,而如彼者,居使然也。’居编户之列,而望卿相之子孙,是以跛夫之欲及楼季也,无钱而欲千金之宝,不亦虚望哉!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官位高的人俸禄就丰厚,树干壮的枝叶就茂盛。所以,文王有德,他的子孙都有封地,周公为相,他的儿子伯禽就富裕。水深广的地方鱼就长得很大,父亲的地位高了,儿子也跟着享富贵。《公羊传》上说:“河海的水滋润着千里土地。”隆盛的恩德,遍布四海,更何况大臣们的妻子儿女呢?所以,丈夫在朝中做了官,妻子在家里也享受富贵。家里富足了,就苟且算美好了。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。孟子说:“国君和普通人也是一样的人,然而他那样气派,就是因为他处的地位才使他那样。”身处平民百姓的行列,却向往贵族子弟的富贵,这就像瘸子想同楼季那样善于登高眺远。没钱的人想得到千金财宝,这不是幻想吗?

    文学曰:“禹、稷自布衣,思天下有不得其所者,若己推而纳之沟中,故起而佐尧,平治水土,教民稼穑。其自任天下如此其重也,岂云食禄以养妻子而已乎?夫食万人之力者,蒙其忧,任其劳。一人失职,一官不治,皆公卿之累也。故君子之仕,行其义,非乐其势也。受禄以润贤,非私其利。见贤不隐,食禄不专,此公叔之所以为文,魏成子所以为贤也。故文王德成而后封子孙,天下不以为党,周公功成而后受封,天下不以为贪。今则不然。亲戚相推,朋党相举,父尊于位,子溢于内,夫贵于朝,妻谒行于外。无周公之德而有其富,无管仲之功而有其侈,故编户跛夫而望疾步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大禹、后稷来自平民,他们感到天下有的人不得温饱,就如同自己把他们推到水沟里一样难受,所以他们起来佐助尧平治水土,教老百姓耕种。他们以天下为己任并且如此重视它,怎么能说拿份俸禄,仅仅是为了养活妻室儿女呢?受万人供养的人,应该替大家承受忧虑,分担劳苦。只要有一人失职,一官不治,这都是公卿大臣的过错。所以君子做官,是为了推行仁义,而非享受权势。享受朝廷俸禄,是为了培养贤才,而不是谋取私利。发现贤才不隐瞒,所得俸禄不独享,这就是公叔文子(卫国大夫)之所以谥赠为“文”,而魏成子之所以成为贤人的原因。所以周文王用仁德得到天下,然后分封子孙,天下不认为他们结党,周公功成,然后接受分封,天下不以为贪。今则不然。亲戚相推,朋党相举,父亲地位高,儿子在家里就骄纵,丈夫在朝中做官,妻子在外就接收请托。无周公之德而有其富贵,无管仲之功而有其奢侈,因此瘸腿小民都想要疾步如飞。

    大夫曰为色矜而心不怿,曰:“但居者不知负载之劳,从旁议者与当局者异忧。方今为天下腹居郡,诸侯并臻,中外未然,心憧憧若涉大川,遭风而未薄。是以夙夜思念国家之用,寝而忘寐,饥而忘食,计数不离于前,万事简阅于心。丞史器小,不足与谋,独郁大道,思睹文学,若俟周、邵而望高子。御史案事郡国,察廉举贤才,岁不乏也。今贤良、文学臻者六十余人,怀六艺之术,骋意极论,宜若开光发蒙;信往而乖于今,道古而不合于世务。意者不足以知士也?将多饰文诬能以乱实邪?何贤士之难睹也!自千乘倪宽以治尚书位冠九卿,及所闻睹选举之士,擢升赞宪甚显,然未见绝伦比,而为县官兴滞立功也。”

(听了文学们的话)桑弘羊神色严肃,内心很不高兴,说:居于家中之人不知背负家庭的辛劳,站在旁边议论的人不知当局者的忧虑。现在京城地处天下的中心,诸侯的事都汇集到这里,国内外还不安宁,我们内心惴惴不安,就好像乘船渡河,遇到风浪还没有靠岸一样。因此夙夜思念国家之用,寝而忘寐,饥而忘食,成天筹算国家财务,各项事情都记挂在心头。协助工作的官僚又学识浅薄,不足与谋,独自忧愁国家大事,所以想见到你们这些文学,就像周公、召公盼望才高的学子一样。御史考察各地的情况,察孝廉、举贤才,每年都不少。现在你们贤良、文学到这里来的有60多人,都具有六艺之才,尽情发表议论,应该讲些好的治国理念,对我们有所启发教益;谁知你们相信过去,和当前的需要相背离,只讲古代大道理,不切合当下的社会情况。看来是我们不能识别真才呢?还是你们装饰外表,弄虚作假,以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呢?为什么见到一个贤士这么难啊?自从倪宽(前任御史大夫)靠钻研《尚书》而得到超过九卿的官位以后,到现在我们所见闻的选举之士,虽然有的也选拔提升,参与政事,地位很高,然而始终没有看见有超群出众,能够为国家兴利除弊建立一番功业的人啊!

    文学曰:“输子之制材木也,正其规矩而凿枘调。师旷之谐五音也,正其六律而宫商调。(蓝字省略未翻译)当世之工匠,不能调其凿枘,则改规矩,不能协声音,则变旧律。是以凿枘刺戾而不合,声音泛越而不和。夫举规矩而知宜,吹律而知变,上也;因循而不作,以俟其人,次也。是以曹丞相日饮醇酒,倪大夫闭口不言。故治大者不可以烦,烦则乱;治小者不可以怠,怠则废。春秋曰:‘其政恢卓,恢卓可以为卿相。其政察察,察察可以为匹夫。’夫维纲不张,礼义不行,公卿之忧也。案上之文,期会之事,丞史之任也。尚书曰:‘俊乂在官,百僚师师,百工惟时,庶尹允谐。’言官得其人,人任其事,故官治而不乱,事起而不废,士守其职,大夫理其位,公卿总要执凡而已。故任能者责成而不劳,任己者事废而无功。桓公之于管仲,耳而目之。故君子劳于求贤,逸于用之,岂云殆哉?昔周公之相也,谦卑而不邻,以劳天下之士,是以俊又满朝,贤智充门。孔子无爵位,以布衣从才士七十有余人,皆诸侯卿相之人也,况处三公之尊以养天下之士哉?今以公卿之上位,爵禄之美,而不能致士,则未有进贤之道。尧之举舜也,宾而妻之。桓公举管仲也,宾而师之。以天子而妻匹夫,可谓亲贤矣。以诸侯而师匹夫,可谓敬宾矣。是以贤者从之若流,归之不疑。今当世在位者,既无燕昭之下士,鹿鸣之乐贀,而行臧文、子椒之意,蔽贤妒能,自高其智,訾人之才,足己而不问,卑士而不友,以位尚贤,以禄骄士,而求士之用,亦难矣!”  

    文学说:鲁班用木材按规矩制作因而制品上下咬合,师旷按六律演奏因而五音谐调。……

治理大事者不可以烦躁,烦躁则生乱;治理小事者不可以懈怠,懈怠则荒废。……维纲不张,礼义不行,才是公卿(指桑弘羊)忧虑之事。办理公文、召集会议,这是丞史(公卿的助手)的任务。《尚书》上说:“有才能的人在朝当官,僚属以他们为师,按时做好自己的事情,百官之长就能妥善(处理政事)。”说的就是:官得其人,人任其事,故官治而不乱,事起而不废,士守其职,大夫理其位,公卿只是统管主要的事,掌握大略就行了。因此任用有才能的人只要交代一下任务就行了,并不感到劳累,如果事必躬亲,就会废而无功。齐桓公对管仲,既听他的也看着他。因此君子劳于求贤,逸于用之,难道会说他懈怠吗?昔日周公为相时,谦卑而不揽事过多,劳烦天下之士,因此俊才满朝,贤智充门。孔子无爵位,一介布衣,都有七十多人跟随他,皆诸侯卿相之人也。何况(像你这样)身处三公之尊而养天下之士的人呢?现在以你的官位,俸禄很高却不能招引人才,说明你没有选拔贤才的方式。尧推举舜继位,敬之如宾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。齐桓公任用管仲,敬之如宾而且以他为师。身为天子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匹夫,可谓亲贤。身为诸侯而以匹夫为师,可谓敬宾。因此贤者都络绎不绝地归附他们,真诚而不动摇。今当世在位者(指桑弘羊),既无燕昭之礼贤下士,也没有像《诗经·鹿鸣》所讲的那样平易近人,相反还做像臧文仲(鲁国大夫,擅为国理财)、子椒(楚国大夫,曾排挤屈原)所做的那样。埋没贤才,妒忌才能,自以为聪明,诋毁别人的才能,自我满足而不肯请教别人,看不起士人,不跟他们交朋友,以自己的官位凌驾于贤人之上,以自己的俸禄轻视士人。以此来求士之用,实在是困难啊!

大夫缪然不言,盖贤良长叹息焉。

桑弘羊陷入沉思,默然不语,贤良们也长长地叹息。

御史进曰:“太公相文、武以王天下,管仲相桓公以霸诸侯。故贤者得位,犹龙得水,腾蛇游雾也。公孙丞相以春秋说先帝,遽即三公,处周、邵之列,据万里之势,为天下准绳,衣不重彩,食不兼味,以先天下,而无益于治。博士褚泰、徐偃等,承明诏,建节驰传,巡省郡国,举孝、廉,劝元元,而流俗不改。招举贤良、方正、文学之士,超迁官爵,或至卿大夫,非燕昭之荐士,文王之广贤也?然而未睹功业所成。殆非龙蛇之才,而鹿鸣之所乐贤也。”

    御史上前一步说:姜太公辅助周文王和武王取得天下,管仲辅助齐桓公成为诸侯的霸主。故贤者得位,犹龙得水,腾蛇游雾也。公孙弘(汉武帝时的丞相)因向汉武帝讲述《春秋》,很快就做了丞相,处于周公、召公之列。掌握国家大权,为天下准绳,衣不重彩,食不兼味,以作为天下的表率。然而对治理国家却没有什么帮助。博士(汉朝官名,掌管书籍,作为皇帝顾问等)褚泰、徐偃等遵照皇帝的旨意,以特使身份被派遣到全国各地巡察,选拔孝廉,劝说百姓,但社会的风气并没有得到改变。(政府)招举贤良、方正、文学之士,提拔升迁他们的官爵,有的官至卿大夫,这难道不是像燕昭王那样选拔士人,像周文王那样广纳贤才吗?然而并没有看到他们建立什么功业。大概他们并没有什么非凡的才能,也不是《诗经·鹿鸣》里所说的贤人吧!

    文学曰:“冰炭不同器,日月不并明。当公孙弘之时,人主方设谋垂意于四夷,故权谲之谋进,荆、楚之士用,将帅或至封侯食邑,而勀获者咸蒙厚赏,是以奋击之士由此兴。其后,干戈不休,军旅相望,甲士糜弊,县官用不足,故设险兴利之臣起,磻溪熊罴之士隐。泾、渭造渠以通漕运,东郭咸阳、孔仅建盐、铁,策诸利,富者买爵贩官,免刑除罪,公用弥多而为者徇私,上下兼求,百姓不堪,抏弊而从法,故憯急之臣进,而见知、废格之法起。杜周、咸宣之属,以峻文决理贵,而王温舒之徒以鹰隼击杀显。其欲据仁义以道事君者寡,偷合取容者众。独以一公孙弘,如之何?”

    文学说:冰和炭不能放在同一个容器,日月不能同时照明。公孙弘做丞相时,武帝正谋划攻打四夷,所以诡诈的计谋得到采纳。荆楚一带的兵士得到征用,将帅有的封侯食邑,而攻克敌城,俘获敌军的人都得到厚赏,也因此奋起杀敌的人就多了起来。其后,干戈不休,军队多的可以互相观望,穿盔甲的兵士疲惫不堪,而政府费用不足,所以设置险阻以使国家增加财利的臣子兴起,而姜太公那样的贤人却隐居起来。挖沟渠疏通泾水和渭水以通漕运,任用东郭咸阳、孔仅建立盐铁国营以为国谋利,富人可以用钱买官爵、免除刑罚、除去罪责。国家用钱的地方很多而官吏却徇私舞弊,上下兼求,百姓疲劳不堪,还不得不遵从法律。所以酷吏们得到重用,严酷的法律也建立起来了。杜周、咸宣之流以严峻的法律条文办理案件取得富贵,王温舒之徒像老鹰一样杀害罪犯而得以扬名。(文学举例出的三个人都是武帝时期有名的酷吏。)这时想用仁义之道辅助君主的人就少了,而采取不正当手段迎合君主的人多了,仅仅公孙弘一人又有什么办法呢?

第十一 论儒

    御史曰:“文学祖述仲尼,称诵其德,以为自古及今,未之有也。然孔子修道鲁、卫之间,教化洙、泗之上,弟子不为变,当世不为治,鲁国之削滋甚。齐宣王褒儒尊学,孟轲、淳于髡之徒,受上大夫之禄,不任职而论国事,盖齐稷下先生千有余人。当此之时,非一公孙弘也。弱燕攻齐,长驱至临淄,愍王遁逃,死于莒而不能救;王建禽于秦,与之俱虏而不能存。若此,儒者之安国尊君,未始有效也。”

    御史说:文学效法你们的“祖先”孔丘,颂扬他的功德,自以为从古至今,他是独一无二的。然而,孔子在鲁国、卫国一带宣讲儒道,在洙水、泗水一带实行教化,他的学生并未因此而变好,当时的天下也并未因此而治理好。鲁国反而衰弱得更厉害了。齐宣王奖励儒术,尊重游士,孟轲、淳于髡(稷下学宫元老)一类的人享受上大夫的俸禄,不担任具体职务而议论国事,当时在齐国稷下学宫的先生有千余人。那时,可不只是一个公孙弘那样的人。然而弱小的燕国攻打齐国,竟能长驱直入,直至国都临淄,齐愍王仓皇出逃,最后死在莒[jǔ]地而儒生却不能挽救;齐王建被秦国擒住,儒生们也和他一起当了秦国的俘虏而不能使齐国生存。像这样,儒生治理国家,巩固王位,从来是没有什么成效的。

    文学曰:“无鞭策,虽造父不能调驷马。无势位,虽舜、禹不能治万民。孔子曰:“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!”故轺车良马,无以驰之;圣德仁义,无所施之。齐威、宣之时,显贤进士,国家富强,威行敌国。及愍王,奋二世之余烈,南举楚、淮,北幷巨宋,苞十二国,西摧三晋,却强秦,五国宾从,邹、鲁之君,泗上诸侯皆入臣。矜功不休,百姓不堪。诸儒谏不从,各分散,慎到、捷子亡去,田骈如薛,而孙卿适楚。内无良臣,故诸侯合谋而伐之。王建听流说,信反间,用后胜之计,不与诸侯从亲,以亡国。为秦所禽,不亦宜乎?”

    文学说:没有赶马的鞭子,就是造父也不能驾驭四匹马。没有权势地位,就是舜、禹也不能治理好天下的百姓。孔子说:“凤鸟不至,黄河当中没有出现河图,我就完了啊!”所以,良马拉小车,没法跑得快;圣德仁义,也没办法施行。齐威王、宣王时,重视招揽贤人,国家富强,威震敌国。到齐愍王时,奋二世之余烈,向南占领楚淮,向北兼并强大的宋国,使十二个诸侯国归附,向西威逼三晋(韩、赵、魏),击退了强大的秦国,使其他五国都归顺齐国,邹鲁的国君和泗水一带的诸侯都向齐愍王称臣。由于齐愍王贪功无厌,不断征伐,老百姓难以忍受。许多儒生的进谏不被采纳,儒生各自走散。慎到(法家创始人之一)和捷子(稷下学宫大佬)逃亡而去,田骈(道家学派中坚人物)到了薛国,而孙卿(荀子)到了楚国。内无良臣,故诸侯合谋而伐之。齐王建(齐国末代君主)听流言,信了反间计,用后胜(齐国宰相)的计谋,不与诸侯亲近,所以亡了国,被秦国俘虏,不也是应该的吗?

    御史曰:“伊尹以割烹事汤,百里以饭牛要穆公,始为苟合,信然与之霸王。如此,何言不从?何道不行?故商君以王道说孝公,不用,即以强国之道,卒以就功。邹子以儒术干世主,不用,即以变化始终之论,卒以显名。故马效千里,不必胡、代;士贵成功,不必文辞。孟轲守旧术,不知世务,故困于梁宋。孔子能方不能圆,故饥于黎丘。今晚世之儒勤德,时有乏匮,言以为非,困此不行。自周室以来,千有余岁,独有文,武、成、康,如言必参一焉,取所不能及而称之,犹躄者能言远不能行也。圣人异涂同归,或行或止,其趣一也。商君虽革法改教,志存于强国利民。邹子之作,变化之术,亦归于仁义。祭仲自贬损以行权,时也。故小枉大直,君子为之。今硁硁然守一道,引尾生之意,即晋文之谲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,而管仲蒙耻辱以存亡不足称也。”

    御史说:伊尹以厨师的身份侍奉商汤王,百里奚因养牛有方结交秦穆公,开始都是苟合,后来他们得到信任,才协助君主成就霸业。像这样(的人才),什么话不听从?什么办法不实行呢?所以,商鞅开始用王道劝说秦孝公,孝公不采纳,随即以强国之道(劝说),终于建立了功业。邹衍(阴阳家代表人物、五行创始人)一开始用儒术游说各国国君,没有被采纳,后来用阴阳五行“五德始终”说,来说明国家兴衰,终于名声显著。所以,马只要能行走千里,就不一定非要胡、代的良马;士人贵在做事成功,而不在于能说会道。孟轲墨守成规,不知世务,所以受困于梁、宋。孔子能方不能圆,故在黎丘挨饿。现在你们这些后世的儒生,勤于修德,却时常缺吃少穿,口是心非,困在原地不愿向前行走。自从周朝建立以来,已经一千多年了,你们还只讲文王、武王、成王、康王,每发议论,都要参照他们中的某一个,把办不到的事拿出来加以赞扬,这就好像瘸子,嘴上说走得远,而实际上却不能走一样。有才智的人可以采取不同的途径取得同一的结果,不管他们做或不做某件事情,其最终目的是一样的。商鞅虽然变法改革教化,目的在于强国利民。邹衍运用“五德始终”学说,也是为了达到“仁义”的目的。祭仲(郑国权臣)牺牲自己的主张,采取权宜之计行事,是识时务啊。所以受点小委屈,得到大伸张,是君子的做法。如今你们见识浅薄而又固执,死守儒道,像尾生(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为情而死的青年)那样死不回头,在你们看来,就是晋文公用计谋使诸侯尊重周室,是不值得称道的,管仲蒙受耻辱辅佐齐桓公称霸,也是不值得称赞的。

    文学曰:“伊尹之干汤,知圣主也。百里之归秦,知明君也。二君之能知霸主,其册素形于己,非暗而以冥冥决事也。孔子曰:‘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’如何其苟合而以成霸王也?君子执德秉义而行,故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孟子曰:‘居今之朝,不易其俗,而成千乘之势,不能一朝居也。’宁穷饥居于陋巷,安能变己而从俗化?阖庐杀僚,公子札去而之延陵,终身不入吴国。鲁公杀子赤,叔眄退而隐处,不食其禄。亏义得尊,枉道取容,效死不为也。闻正道不行,释事而退,未闻枉道以求容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伊尹辅助商汤,是因为知道他是个圣主。百里奚归附秦穆公,是因为知道他是个贤君。这两个人知道商汤王和秦穆公能够成就王、霸功业,是因为他们的谋略平素在自己身上表现得清楚,而不是不明事理糊里糊涂地决断事务。孔子说:“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”怎么可能苟合在一起就能成就霸业呢?君子遵行仁德,秉持礼义,仓促匆忙时必须这样,颠沛流离时也必须这样。孟子说:“处在现在的时代,不改变现在的风俗习惯,即使发展成千乘之势,我也是不能和他同处一个早晨的。”宁可挨饥受饿住在简陋的小巷里,怎么能改变自己的主张而去顺从恶习呢?过去因为阖闾杀了吴王僚,公子季扎就离开吴国而去延陵,终身不入吴国。鲁宣公杀了公子子赤,叔眄因此就隐退,再也不接受鲁国的俸禄。损害礼义而获得尊位,违背道义而取得(君主)容纳,是至死也不能那样做的。只听说自己的正直主张得不到实行就放弃职位隐退,没听说过可以违背道义而去求得(君主)相容纳的。        御史曰:“论语:‘亲于其身为不善者,君子不入也。’有是言而行不足从也。季氏为无道,逐其君,夺其政,而冉求、仲由臣焉。礼:‘男女不授受,不交爵。’孔子适卫,因嬖臣弥子瑕以见卫夫人,子路不说。子瑕,佞臣也,夫子因之,非正也。男女不交,孔子见南子,非礼也。礼义由孔氏,且贬道以求容,恶在其释事而退也?”     御史说:《论语》上说:“亲自干了坏事的人,君子是不会到他那里去的。”孔子嘴上这样说,实际却没有那样做。鲁国的季孙氏(鲁国权臣,“三桓”之一)行为无道,赶走了鲁昭公,夺取了鲁国的政权,可是冉求和仲由却做了他的家臣。《礼记》上规定:“男女不授受,不相互敬酒。”可是孔子到了卫国,通过宠臣弥子瑕(卫灵公男宠)晋见卫夫人南子,子路为此而不高兴。弥子瑕是个佞臣,孔子通过他去晋见卫夫人,走的不是正道。男女之间不应交往,孔子去见南子,就是背离了礼义。礼义是由孔子那里宣传出来的,他尚且违背道义以求得(君主)容纳,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正直的主张得不到实行就放弃爵位而隐退呢?

    文学曰:“天下不平,庶国不宁,明王之忧也。上无天子,下无方伯,天下烦乱,贤圣之忧也。是以尧忧洪水,伊尹忧民,管仲束缚,孔子周流,忧百姓之祸而欲安其危也。是以负鼎俎、囚拘、匍匐以救之。故追亡者趋,拯溺者濡。今民陷沟壑,虽欲无濡,岂得已哉?”     文学说:天下不太平,诸国不安宁,这是英明的君王所忧虑的。上无天子,下无地方官,天下混乱,这是贤圣所忧虑的。所以尧为洪水泛滥忧虑,伊尹为百姓忧虑,管仲遭到囚禁,孔子周游列国,都是忧虑百姓遭受祸害而想使他们脱离危险啊。因此他们不惜做厨师、遭囚禁,四处奔走以拯救百姓。追赶逃亡的人,自己就要快跑,拯救溺水的人,自己一定会沾湿。现在百姓陷入沟壑,想要救助他们又想不沾湿,这怎么可能呢?

  御史默不对。 

大夫曰:“文学言:‘天下不平,庶国不宁,明王之忧也。’故王者之于天下,犹一室之中也,有一人不得其所,则谓之不乐。故民流溺而弗救,非惠君也。国家有难而不忧,非忠臣也。夫守节死难者,人臣之职也;衣食饥寒者,慈父之道也。今子弟远劳于外,人主为之夙夜不宁,群臣尽力毕议,册滋国用。故少府丞令请建酒榷,以赡边,给战士,拯民于难也。为人父兄者,岂可以已乎!内省衣食以恤在外者,犹未足,今又欲罢诸用,减奉边之费,未可为慈父贤兄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你们文学说:“天下不太平,各诸侯国不安宁,这明君所忧虑的。”所以君主之于天下,就像一家之长一样,有一个得不到安置,心里就感到很不安。人民处于困境而不去解救,不是仁君(所为)。国家有难而不忧,不是忠臣(所为)。坚守节操,为国殉难,这是做臣子的职责;给挨饿受冻的人衣穿饭吃,这是慈父之道。今子弟远劳于外,人主为之夙夜不宁,群臣尽力讨论,以增加国家财用。因此少府(管理皇帝内库的部门)官员请求建立酒榷制度,以供给边用、犒劳将士、拯救灾难中的人民。为人父兄者,怎么能提议罢掉盐铁国营政策呢?内地节省吃穿以抚恤在外的将士,尚且不足,今天你们又想废除各项政策,减少供给边防的费用,太不像做慈父贤兄的样子了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周之季末,天子微弱,诸侯力政,故国君不安,谋臣奔驰。何者?敌国众而社稷危也。今九州同域,天下一统,陛下优游岩廊,览群臣极言至论,内咏雅、颂,外鸣和銮,纯德粲然,并于唐、虞,功烈流于子孙。夫蛮、貊之人,不食之地,何足以烦虑,而有战国之忧哉?若陛下不弃,加之以德,施之以惠,北夷必内向,款塞自至,然后以为胡制于外臣,即匈奴没齿不食其所用矣。”   

    文学说:周朝末期,周天子力量微弱,诸侯以武力相互征讨,所以周天子不安,谋臣四处奔走。为什么呢?敌国太多使社稷受到危害。现在国家的疆界固定,天下一统,陛下游走在宫廷,阅看群臣的直言进谏,内咏雅、颂,外鸣和銮,功德璀璨,与尧舜一样流芳百世。对于那些蛮夷,那些不能耕种的地方,又何必忧虑出现战乱局面呢?如果陛下不想抛弃他们,只要对他们施行仁德,给些恩惠,北方蛮夷必然心向中央,自动前来归附。然后他们保持自己的体制而作为汉朝的外臣,这样匈奴永远也不会对于归顺中原的行为有所反悔了。

    大夫曰:“圣主思中国之未宁,北边之未安,使故廷尉评等问人间所疾苦。拯恤贫贱,周赡不足。群臣所宣明王之德,安宇内者,未得其纪,故问诸生。诸生议不干天则入渊,乃欲以闾里之治,而况国家之大事,亦不几矣!发于畎亩,出于穷巷,不知冰水之寒,若醉而新寤,殊不足与言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圣主思中国之未宁,北边之未安,所以派遣曾做过廷尉的人到各地去了解民间疾苦。抚恤、周济贫困的百姓。对于群臣所宣扬的明君之德以及如何安抚天下的百姓,仍未得要领,所以要询问你们这些儒生。但是你们的议论不是谈上天就是谈入地,(脱离实际,)竟想用治理乡里的方法来治理国家大事,这岂不是有点妄想吗?你们来自田间,生长在穷乡僻壤里,不知道冰水的寒冷,如宿醉方醒,真是不值得与你们讨论!

    文学曰:“夫欲安民富国之道,在于反本,本立而道生。顺天之理,因地之利,即不劳而功成。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,无本以统之,虽竭精神,尽思虑,无益于治。欲安之适足以危之,欲救之适足以败之。夫治乱之端,在于本末而已,不至劳其心而道可得也。孔子曰:‘不通于论者难于言治,道不同者,不相与谋。’今公卿意有所倚,故文学之言,不可用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要想安民富国之道,在于回到根本(礼义)上去,有了根本,治国之道就会产生。顺天之理,因地之利,即使不操劳也能成就功业。如果不整治根源,只注重支流,没有根本的东西(礼义)做统率,即使耗尽精力,绞尽脑汁,对治理国家都是没有好处的。想要安定国家,反而给国家带来危害,想要解救国家,反而败坏了国家。治理国家首先要处理好本末的关系,(如此则)不用劳心就可得治国之道。孔子说:“不通晓道理的人难以和他们讨论治国之道,道不同不相与谋。”现在公卿(指桑弘羊)对我们有所偏见,所以,我们的主张就没有什么用处了。

    大夫曰:“吾闻为人臣者尽忠以顺职,为人子者致孝以承业。君有非,则臣覆盖之。父有非,则子匿逃之。故君薨,臣不变君之政,父没,则子不改父之道也。春秋讥毁泉台,为其隳先祖之所为,而扬君父之恶也。今盐、铁、均输,所从来久矣,而欲罢之,得无害先帝之功,而妨圣主之德乎?有司倚于忠孝之路,是道殊而不同于文学之谋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我听说做臣子的应当对国家尽忠尽职,做儿子的应当孝顺父母,继承他们的事业。如果君主有错误,那么臣子应该去掩盖,如果父亲有过失,那么儿子应该隐匿潜逃。所以君主薨逝了,臣子不能改变君主的政策,父亲死了,儿子不能改变父亲的道路。《春秋》讥讽鲁文公拆毁泉台,是因为他毁掉了先祖所造的东西,而宣扬了父亲的恶行。   现在盐铁均输等国营政策,由来已久,你们想废除它,能不损害先帝的功绩和妨碍皇上的圣德吗?有关部门依靠忠孝之路,只是与你们这些文学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。

    文学曰:“明者因时而变,知者随世而制。孔子曰:‘麻冕,礼也,今也纯,俭,吾从众。’故圣人上贤不离古,顺俗而不偏宜。鲁定公序昭穆,顺祖祢,昭公废卿士,以省事节用,不可谓变祖之所为,而改父之道也?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绪,赵高增累秦法以广威,而未可谓忠臣孝子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明达之人因时而变,有识之士随着世道变化而重新制定策略。孔子说:“用麻布做帽子是合乎周礼的,今天改用丝绸,说这样节俭,我遵从大家的看法。”因此圣人崇尚贤人但不远离古制,顺应习俗而不偏离时宜。鲁定公依照宗法制度,重新安排祖先位置,鲁昭公废除卿士,以节省费用,难道不是变更祖制,更改父道吗?秦二世继承始皇扩建阿房宫,赵高增加秦朝的法律以扩大威望,这不可以说是忠诚孝子吧?

园池第十三

     大夫曰:“诸侯以国为家,其忧在内。天子以八极为境,其虑在外。故宇小者用菲,功巨者用大。是以县官开园池,总山海,致利以助贡赋,修沟渠,立诸农,广田牧,盛苑囿。太仆、水衡、少府、大农,岁课诸入田牧之利,池之假,及北边置任田官,以赡诸用,而犹未足。今欲罢之,绝其源,杜其流,上下俱殚,困乏之应也,虽好省事节用,如之何其可也?”

    桑弘羊说:诸侯以封国为家,所担心的是内忧。天子以八方远地为界,所担心的是外患。所以领土狭小的,所需的财用就少,事情繁多的,需要的财用就大。所以政府开辟园池,统一管理山海,用所得到的的财利来补助赋税的不足,并兴修沟渠,广泛发展农林畜牧业。每年把各种税赋收上来,以补充政府各方面的支出,这样还尚且不足。现在你们要废除这些制度,这就断绝了收入的来源,堵塞流通的渠道,使上至朝廷、下至百姓的财用全部枯竭,造成贫困。你们虽然喜欢少做事情,节约费用,但这种做法怎么能行呢?

    文学曰:“古者,制地足以养民,民足以承其上。千乘之国,百里之地,公侯伯子男,各充其求赡其欲。秦兼万国之地,有四海之富,而意不赡,非宇小而用菲,嗜欲多而下不堪其求也。语曰:‘厨有腐肉,国有饥民,厩有肥马,路有餧人。’今狗马之养,虫兽之食,岂特腐肉肥马之费哉!无用之官,不急之作,服淫侈之变,无功而衣食县官者众,是以上不足而下困乏也。今不减除其本而欲赡其末,设机利,造田畜,与百姓争荐草,与商贾争市利,非所以明主德而相国家也。夫男耕女绩,天下之大业也。故古者分地而处之,制田亩而事之。是以业无不食之地,国无乏作之民。今县官之多张苑囿、公田、池泽,公家有鄣假之名,而利归权家。三辅迫近于山、河,地狭人众,四方并凑,粟米薪菜,不能相赡。公田转假,桑榆菜果不殖,地力不尽。愚以为非。先帝之开苑囿、池,可赋归之于民,县官租税而已。假税殊名,其实一也。夫如是,匹夫之力,尽于南亩,匹妇之力,尽于麻枲。田野辟,麻枲治,则上下俱衍,何困乏之有矣?”

    文学说:古时候实行井田制足以养活人民,人民足以供奉天子。千乘之国,百里之地,公侯伯子男,也都可以各得所欲。秦朝兼并了各国的土地,有四海之富,但还感到供应不足,并不是它的领土小而用得少,而是贪得无厌,百姓不堪忍受它的苛刻要求。有人称当时:“厨房里有多余的腐肉而国有饥民,马厩里有肥马而路上有挨饿的人。”现在国家饲养狗、马、虫、兽的费用仅仅是腐肉和肥马的费用吗?国家设置没有用的官吏,做一些不急需的事情,使风气变得奢侈腐化起来,没有功劳而享受着朝廷俸禄的人很多,因此造成朝廷费用不足,百姓贫困。现在不从根本上解决,反而想从枝节上做文章,设立盐铁国营,发展林、畜牧业,与百姓争夺茂盛的牧草,与商贾争夺市场的利润,这不是发扬君主的仁德和治理国家的办法。男子耕田,女人织布,这是天下的根本大业。所以古时候的土地用分封的办法来管理,按照井田制行事。因此,国家没有不产粮的土地,也没有无事做的百姓。现在朝廷开设了许多园林、公田、池泽,公家有收取租税的虚名,实际上财利都落到权贵之家。三辅地区(长安附近)靠着华山、黄河,地少人多,四面八方的人都汇集到这里,造成粮食、柴木、蔬菜都供不应求。出租的公田,瓜果蔬菜都不能种植,土地得不到充分利用。我们愚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。我们主张把武帝所开设的园林、池塘,分给人民(指豪民),朝廷只管征税就行了。这样,只是租税和赋税名称不一样,国家同样可以得到财税。要是这样,男人可以尽力种田,妇女可以尽力纺织。荒田得到开辟,麻丝得到纺织,政府和百姓都富足有余,哪里还会有贫困呢?

大夫默然,视其丞相、御史。

御史进曰:“昔太公封于营丘,辟草莱而居焉。地薄人少,于是通利末之道,极女工之巧。是以邻国交于齐,财畜货殖,世为强国。管仲相桓公,袭先君之业,行轻重之变,南服强楚而霸诸侯。今大夫君修太公、桓、管之术,总一盐、铁,通山川之利而万物殖。是以县官用饶足,民不困乏,本末并利,上下俱足,此筹计之所致,非独耕桑农也。”

   御史上前一步说:从前姜太公受封于营丘(齐国最早都城),开辟荒地,定居下来,土地贫瘠,人口稀少,于是采取措施,大力发展工商业,竭力提高女工纺织水平。因此邻国都来和齐国进行贸易往来,齐国的物资财富不断增长。从那时起,齐国就跨入强国行列了。管仲辅佐齐桓公的时候,继承齐国前代君主的事业,运用“轻重之术”指导变革,于是制服了南方强大的楚国而成为天下诸侯的霸主。现在大夫君(指桑弘羊)学习姜太公、齐桓公、管仲的办法,统筹盐铁国营,开发山川资源,物资一天天地丰厚起来。因此,朝廷费用充足,百姓也不穷困,农业和工商业都得到发展,朝廷和百姓都相应地富足起来了。所有这些,都是善于筹划计算的结果,并不是光靠种田养蚕专搞农业所能取得的。

    文学曰:“礼义者,国之基也,而权利者,政之残也。孔子曰:‘能以礼让为国乎?何有。’伊尹、太公以百里兴其君,管仲专于桓公,以千乘之齐,而不能至于王,其所务非也。故功名隳坏而道不济。当此之时,诸侯莫能以德,而争于公利,故以权相倾。今天下合为一家,利末恶欲行?淫巧恶欲施?大夫君以心计策国用,构诸侯,参以酒榷,咸阳、孔仅增以盐、铁,江充、杨可之等,各以锋锐,言利末之事析秋毫,可为无间矣。非特管仲设九府,徼山海也。然而国家衰耗,城郭空虚。故非特崇仁义无以化民,非力本农无以富邦也。”

     文学说:礼义是治国的根基,而以权谋利则是劣政。孔子说:“能以礼让来治理国家,那还有什么困难呢?”伊尹、姜太公以百里之地兴其君,管仲专心辅佐齐桓公,以千乘之齐,竟不能王天下,说明他的治国方法是错误的。所以管仲的功名毁坏,他的方法也不能成功。当时,诸侯没有一个推行仁德,而是争夺利益,所以都利用权力相互倾轧。现在,天下合为一家了,还去搞工商业干什么?还去提高工艺水平干什么?大夫君(指桑弘羊)善于精打细算,筹划国用,还在诸侯身上打主意。加之酒类专卖,东郭咸阳、孔仅又搞起盐铁国营,江充、杨可(主管全国告缗事)等人言说工商业赚钱的门道,精打细算,可以说丝毫不遗漏。这些措施,已不仅是如管仲一样“设立九府,征缴山海税收”了。然而,国家虚耗,城市萧条。因此不强调崇尚仁义就不能教化百姓,不大力发展农业,就不能使国家富强。

    御史曰:“水有猏獭而池鱼劳,国有强御而齐民消。故茂林之下无丰草,大块之间无美苗。夫理国之道,除秽锄豪,然后百姓均平,各安其宇。张廷尉论定律令,明法以绳天下,诛奸猾,绝幷兼之徒,而强不凌弱,众不暴寡。大夫君运筹策,建国用,笼天下盐、铁诸利,以排富商大贾,买官赎罪,损有余,补不足,以齐黎民。是以兵革东西征伐,赋歛不增而用足。夫损益之事,贤者所睹,非众人之所知也。”

    御史说:……治理国家的方法,首先要肃清奸邪,铲除豪强,这样,百姓才能均贫富,安居乐业。张廷尉讨论并制定律令,用严明法令来约束天下,诛杀奸猾之人,消灭兼并之徒,使得强不凌弱,众不欺寡。大夫君(指桑弘羊)想方设法,筹集国家财用,垄断天下盐铁等利益,以排挤富商大贾的势力,用花钱来抵罪的办法,来削减有钱的人,补贴贫乏的人,从而使百姓贫富均匀。所以用兵东征西讨,没有增加税收而费用仍然充足。利弊得失,贤人看得很清楚,而不是你们这些儒生所能理解的。

    文学曰:“扁鹊抚息脉而知疾所由生,阳气盛,则损之而调阴,寒气盛,则损之而调阳,是以气脉调和,而邪气无所留矣。夫拙医不知脉理之腠,血气之分,妄刺而无益于疾,伤肌肤而已矣。今欲损有余,补不足,富者愈富,贫者愈贫矣。严法任刑,欲以禁暴止奸,而奸犹不止,意者非扁鹊之用针石,故众人未得其职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如今要想减损有余,补助不足,结果却富者愈富,贫者愈贫。想要以严刑峻法禁暴止奸,可是作奸犯科的事情,还是屡禁不止。是不是你们采取的方法不像扁鹊使用针石治病一样,所以大家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呢?

    御史曰:“周之建国也,盖千八百诸侯。其后,强吞弱,大兼小,幷为六国。六国连兵结难数百年,内拒敌国,外攘四夷。由此观之:兵甲不休,战伐不乏,军旅外奉,仓库内实。今以天下之富,海内之财,百郡之贡,非特齐、楚之畜,赵、魏之库也。计委量入,虽急用之,宜无乏绝之时。顾大农等以术体躬稼,则后稷之烈,军四出而用不继,非天之财少也?用针石,调阴阳,均有无,补不足,亦非也?上大夫君与治粟都尉管领大农事,灸刺稽滞,开利百脉,是以万物流通,而县官富实。当此之时,四方征暴乱,车甲之费,克获之赏,以亿万计,皆赡大司农。此者扁鹊之力,而盐、铁之福也。”

    御史说:“周之建国也,盖千八百诸侯。其后,强吞弱,大兼小,并为六国。六国连兵结难数百年,内拒敌国,外攘四夷。由此观之:兵甲不休,征战杀伐频繁,即使供养军队,仓库依旧是充实的。今以天下之富,海内之财,百郡之贡,岂止齐、楚之积蓄,楚、魏之库藏?量入为出,虽有急用的时候,但不会有断绝的时候。以前大司农的官员千方百计地发展农业,并亲自参加田间劳动,以后稷为榜样,严格要求自己,但是,四方出兵,经费却不能继续供应,这难道是因为天下的财富少吗?难道不是他们在均有无,补不足方面没做好吗?上大夫(桑弘羊)当治粟都尉(掌管生产军粮等事),管理大司农的时候,大大整顿一番,就像用针灸治疗淤血,使全身血脉流通一样,所以各地方万物畅通,国家府库殷实。那时候,军队四处征伐,车马盔甲的开支,战功的赏赐,费用以亿万计算,全靠大司农供应。这就是具有扁鹊那样的本领,也是盐铁国营带来的社稷之福啊。

    文学曰:“边郡山居谷处,阴阳不和,寒冻裂地,冲风飘卤,沙石凝积,地势无所宜。中国,天地之中,阴阳之际也,日月经其南,斗极出其北,含众和之气,产育庶物。今去而侵边,多斥不毛寒苦之地,是犹弃江皋河滨,而田于岭阪菹泽也。转仓廪之委,飞府库之财,以给边民。中国困于繇赋,边民苦于戍御。力耕不便种籴,无桑麻之利,仰中国丝絮而后衣之,皮裘蒙毛,曾不足盖形,夏不失复,冬不离窟,父子夫妇内藏于专室土圜之中。中外空虚,扁鹊何力?而盐、铁何福也?”

    文学说:边境不适宜人们生活。咱们中原地区,土地肥沃,气候适宜。如今离开内地而去开疆拓土,使得内地人民肩负徭役赋税的重担,边境军民忍受痛苦。(你们造成)中原和边境空虚,请问(桑弘羊)有扁鹊的哪个本领?盐铁国营又带来了什么福呢?

未通第十五

    御史曰:“内郡人众,水泉荐草,不能相赡,地势温湿,不宜牛马;民跖耒而耕,负檐而行,劳罢而寡功。是以百姓贫苦,而衣食不足,老弱负辂于路,而列卿大夫,或乘牛车。孝武皇帝平百越以为园圃,却羌、胡以为苑囿,是以珍怪异物,充于后宫,騊駼駃騠,实于外厩,匹夫莫不乘坚良,而民间厌橘柚。由此观之:边郡之利亦饶矣!而曰‘何福之有?’未通于计也。”

    御史说:内地人口众多,水源牧草不能满足需要,并且地势温暖潮湿,不适宜饲养牛马。人民脚踏着木犁耕种,肩挑着担子走路,辛苦劳作而收获甚少。所以百姓贫苦,衣食不足,老弱拉着车子在路上行走,甚至连公卿大夫有的还乘坐牛车。汉武帝平定百越,将其当成菜园子,打退羌胡,将其作为养马场,所以珍奇物品,在后宫储藏不少,各种名马,在马厩里饲养很多。普通人都乘上了好车,骑上了良马,民间都吃够了橘、柚。由此观之:边郡带来的好处也是很多的,而你们却问:“带来了什么福”?对于计算得失真是一窍不通啊!

    文学曰:“禹平水土,定九州,四方各以土地所生贡献,足以充宫室,供人主之欲,膏壤万里,山川之利,足以富百姓,不待蛮、貊之地,远方之物而用足。闻往者未伐胡、越之时,繇赋省而民富足,温衣饱食,藏新食陈,布帛充用,牛马成群。农夫以马耕载,而民莫不骑乘;当此之时,却走马以粪。其后,师旅数发,戎马不足,牸牝入阵,故驹犊生于战地。六畜不育于家,五谷不殖于野,民不足于糟糠,何橘柚之所厌?传曰:‘大军之后,累世不复。’方今郡国,田野有陇而不垦,城郭有宇而不实,边郡何饶之有乎?”

    文学说:大禹平水土,定九州,四方各以土地所生(物品)贡献(给大禹),足以充宫室,供人主之欲。沃野万里,山川之利,足以富百姓。不需要蛮荒之地、远方之物而给用充足。而在屡次征战胡越之后,百姓在家不养六种牲畜,在田野不种植五谷,使得百姓连糟糠都没得吃,哪还有橘柚给百姓吃?方今郡国,田野有地而不开垦,城市庞大却不殷实,边郡到底带来了什么好处呢?

    御史曰:“古者,制田百步为亩,民井田而耕,什而籍一。义先公而后己,民臣之职也。先帝哀怜百姓之愁苦,衣食不足,制田二百四十步而一亩,率三十而税一。堕民不务田作,饥寒及己,固其理也。其不耕而欲播,不种而欲获,盐、铁又何过乎?”

    御史说:古时候,制田百步为一亩,人民以井田制耕作,税率为十税一(10%)。臣子的职责在于先公后己。先帝(武帝)哀怜百姓之愁苦,衣食不足,制田二百四十步为一亩,税率为三十税一(3.33%)。一些懒惰的小民不务耕作,以致饥寒交迫,这是顺理成章的事。他们不耕作而想不劳而获,这关盐铁国营什么事?

    文学曰:“什一而籍,民之力也。丰耗美恶,与民共之。民勤,己不独衍;民衍,己不独勤。故曰:‘什一者,天下之中正也。’田虽三十,而以顷亩出税,乐岁粒米狼戾而寡取之,凶年饥馑而必求足。加之以口赋更繇之役,率一人之作,中分其功。农夫悉其所得,或假贷而益之。是以百姓疾耕力作,而饥寒遂及己也。筑城者先厚其基而后求其高,畜民者先厚其业而后求其赡。论语曰:‘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乎?’” 

    文学说:什一税是借助百姓的力量。不论丰年灾年,与民共同面对。百姓劳苦,君主不会独自富足;百姓富足,君主不会独自劳苦。所以说:“什一税,是天下最公正的。”现在虽然是三十而税一,但那是以田亩的多少为标准。丰年粮食充盈本可多取,却只三十取一;凶年农民饭都吃不饱,但还是要按三十取一的标准征收,不得短缺。再加上人头税和徭役,大约一个人耕作,就要缴纳一半的收成。农民把全部粮食都匀出来了还不够,有的只好借贷来凑够数字。所以百姓拼命耕作,还是摆脱不了挨饿受冻的困境。筑城墙要先打好基础,然后再追求高度;养民要先使其家业丰厚,然后再考虑让他们周济(穷人)。《论语》上说:“百姓足,君主岂会不足?”

    御史曰:“古者,诸侯争强,战国并起,甲兵不休,民旷于田畴,什一而籍,不违其职。今赖陛下神灵,甲兵不动久矣,然则民不齐出于南亩,以口率被垦田而不足,空仓廪而赈贫乏,侵益日甚,是以愈惰而仰利县官也。为斯君者亦病矣,反以身劳民;民犹背恩弃义而远流亡,避匿上公之事。民相仿效田地日芜,租赋不入,抵扞县官。君虽欲足,谁与之足乎?”

    御史说:古时候,诸侯争强,战国并起,甲兵不休,人民顾不上耕种,田亩都荒芜了,但是,什一税照收。今赖陛下神灵,甲兵不动久矣,然则人民没有全去参加耕作,按照现在人口总数和垦田总数互相比较,人口数还不如垦田数多,由于田多人少,国家把仓储的粮食,尽其所有地拿出来赈济贫穷困乏的人,亏损一天比一天严重。有的人越来越懒惰而完全依赖政府接济。作为这些人的君主是很辛苦的了,还要为民操劳;有的人还忘恩负义,到处流窜,逃避公家的赋税徭役。人民互相仿效,田地一天天荒芜下去,不交赋税,抵抗朝廷。君主虽然想使国家富足,但(若大家都不交税)谁来使国家富强呢?

    文学曰:“树木数徙则萎,虫兽徙居则坏。故‘代马依北风,飞鸟翔故巢’,莫不哀其生。由此观之,民非利避上公之事而乐流亡也。往者,军阵数起,用度不足,以訾征赋,常取给见民,田家又被其劳,故不齐出于南亩也。大抵逋流,皆在大家,吏正畏惮,不敢笃责,刻急细民,细民不堪,流亡远去;中家为之绝出,后亡者为先亡者服事;录民数创于恶吏,故相仿效,去尤甚而就少愈者多。传曰:‘政宽者民死之,政急者父子离。’是以田地日荒,城郭空虚。夫牧民之道,除其所疾,适其所安,安而不扰,使而不劳,是以百姓劝业而乐公赋。若此,则君无赈于民,民无利于上,上下相让而颂声作。故取而民不厌,役而民不苦。灵台之诗,非或使之,民自为之。若斯,则君何不足之有乎?”

    文学说: 树木多次移植就会枯萎,虫兽多次迁徙就会受害。所以“代国的马依恋故乡,远飞的鸟思念故巢”,没有不留恋其出生的地方的。由此观之,人民并不是为了利益躲避赋税徭役而乐于流亡啊!前些时候,军事频繁,用度不足,于是根据财产来征收赋税,经常落到现存者的头上,农民还要去服劳役,所以没有都去耕地。大概抗不交税的都是豪强人家,征收官吏欺软怕硬,不敢向豪强深加责问;于是更加苛刻地催逼升斗小民,小民实在受不了,就逃亡远去;中等人家为此穷尽支出,后逃亡的要为先逃亡的服徭役;根据记录,很多民众因为受到恶吏的压迫,于是相仿效,逃亡的人越来越多,留出故乡的人越来越少。因此田地一天天荒芜,城市一天天空虚。治理百姓的方法,必须消除他们的忧虑,使他们安居乐业而不受到侵扰,用他们时而不要使他们过度劳累。这样,百姓就会努力耕作而乐于缴纳赋税。如果这样,君主就不必去救济人民,人民也不会向上求利,上下相让,从而就会出现颂扬的歌声。这样,征收赋税百姓不会厌恶,派遣徭役百姓不会叫苦。如果这样,君主哪还会有什么不足之用呢?

    御史曰:“古者,十五入大学,与小役;二十冠而成人,与戎;五十以上,血脉溢刚,曰艾壮。诗曰:‘方叔元老,克壮其猷。’故商师若乌,周师若荼。今陛下哀怜百姓,宽力役之政,二十三始傅,五十六而免,所以辅耆壮而息老艾也。丁者治其田里,老者修其唐园,俭力趣时,无饥寒之患。不治其家而讼县官,亦悖矣。”

    御史说:古时候15岁进大学,并负担一些小的徭役;20岁加冠成人,开始服兵役;50岁以上身体还很强壮,称为“艾壮”。  当今皇上十分可怜老百姓的处境,大大放宽了从事劳役的尺度,23岁开始服役,56岁解除,目的是为了锻炼丁壮,照顾老年,使成年人耕田种地,老年人管理菜园,适当安排劳力,兼顾不误农时,(因此)没有挨冻受饿的担心。如果这样还有人搞不好家业,反过来责备朝廷,那真是违背事理了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十九年已下为殇,未成人也;二十而冠;三十而娶,可以从戎事;五十已上曰艾老,杖于家,不从力役,所以扶不足而息高年也;乡饮酒之礼,耆老异馔,所以优耆耄而明养老也。故老者非肉不饱,非帛不暖,非杖不行。今五十已上至六十,与子孙服挽输,并给繇役,非养老之意也。古有大丧者,君三年不呼其门,通其孝道,遂其哀戚之心也。君子之所重而自尽者,其惟亲之丧乎!今或僵尸,弃衰绖而从戎事,非所以子百姓,顺孝悌之心也。周公抱成王听天下,恩塞海内,泽被四表,矧惟人面,含仁保德,靡不得其所。诗云:‘夙夜基命宥密。’陛下富于春秋,委任大臣,公卿辅政,政教未均,故庶人议也。”     文学说:古时候,家里有大丧事,君主会让他守丧三年而不呼其门。这是为了提倡孝道,照顾孝子悲痛的心情。君子们所看重的应该尽力去做的,只有双亲的丧事啊!今天,有的刚刚家人过世了,却都脱了孝服,前去从军打仗。这不是爱民如子,顺孝道之心啊!当今皇上年纪很轻,委任大臣,公卿们辅佐国政,政令教化都没有很好安排,所以百姓们才议论纷纷啊!

  御史默不答也。 

大夫曰:“王者包含幷覆,普爱无私,不为近重施,不为远遗恩。今俱是民也,俱是臣也,安危劳佚不齐,独不当调邪?不念彼而独计此,斯亦好议矣?缘边之民,处寒苦之地,距强胡之难,烽燧一动,有没身之累。故边民百战,而中国恬卧者,以边郡为蔽扞也。诗云:‘莫非王事,而我独劳。’刺不均也。是以圣王怀四方独苦,兴师推却胡、越,远寇安灾,散中国肥饶之余,以调边境,边境强,则中国安,中国安则晏然无事。何求而不默也?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君主兼容并包,博爱无私,不因为是亲近的人就多施恩惠,也不因为是疏远的人就忘记给恩德。现在都是国家的人民,都是国家的臣子,安危劳逸不均,难道不应当调节吗?不考虑边区的军民,只考虑内地的百姓,这也算在好好议论?边境的人民居住在寒冷艰苦的地方,抵御强敌匈奴的侵扰,烽火一起,就有丧命的危险。因此,边境百姓身经百战,才能使内地岁月静好、安然入睡,这是由于有边郡作为抵抗匈奴的屏障啊!《诗经》上说:“哪件不是国家的事情,偏偏要我一人承担。”就是讽刺这种劳逸不均的现象。因此圣王(武帝)关怀四方边境百姓的苦难,出兵击退胡越的侵扰,赶走敌寇,平息战乱,散发内地多余的物资来调节边境的用度不足。边境强大了,内地就会安全。内地安全了,整个国家才能安然无事。这样做,你们还有什么要求而如此喋喋不休呢?

    文学曰:“古者,天子之立于天下之中,县内方不过千里,诸侯列国,不及不食之地,禹贡至于五千里;民各供其君,诸侯各保其国,是以百姓均调,而繇役不劳也。今推胡、越数千里,道路回避,士卒劳罢。故边民有刎颈之祸,而中国有死亡之患,此百姓所以嚣嚣而不默也。夫治国之道,由中及外,自近者始。近者亲附,然后来远;百姓内足,然后恤外。故群臣论或欲田轮台,明主不许,以为先救近务及时本业也。故下诏曰:‘当今之务,在于禁苛暴,止擅赋,力本农。’公卿宜承意,请减除不任,以佐百姓之急。今中国弊落不忧,务在边境。意者地广而不耕,多种而不耨,费力而无功,诗云:‘无田甫田,维莠骄骄。’其斯之谓欤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古时候,天子在天下的中央建立国家,辖地不过千里,诸侯列国,也未到不能耕种的地方。《禹贡》记载(夏初国土面积)达到了五千里;百姓各自供给他们的君主,诸侯各自保卫他们的国家。因此,百姓劳逸平均,徭役也不繁重。现在到千里之外的边境,把匈奴、越人推出国门之外,道路遥远,地方荒僻,士卒精疲力尽。边民因此有杀身之祸,而内地人民也有死亡之患,这就是百姓们叫苦连天而不能沉默的缘故啊。治理国家的办法,是由内到外,从近的开始。近的归顺了,然后再招抚远的。内地百姓丰衣足食,然后抚恤边远地区。所以当群臣(主要是桑弘羊)提出“轮台屯田”的建议时,英明的武帝没有同意,认为当务之急,首先要搞好农业。因而下诏书说:“当今首要的任务是,禁止苛捐暴政,停止擅加赋税,大力搞好农业生产。”公卿们应该接受皇上旨意,请求减免不称职的官吏,来帮助解决百姓的困难。如今,内地一片衰败不去忧虑,却致力于边境事务。就好比地域广阔而不去耕种,就算种了又不去除草,费力而无功。《诗经》上说:“大田宽广不可耕,野草高高长势旺”。说的就是这个啊!

    大夫曰:“汤、武之伐,非好用兵也;周宣王辟国千里,非贪侵也;所以除寇贼而安百姓也。故无功之师,君子不行;无用之地,圣王不贪。先帝举汤、武之师,定三垂之难,一面而制敌,匈奴遁逃,因河、山以为防,故去砂石咸卤不食之地,故割斗辟之县,弃造阳之地以与胡,省曲塞,据河险,守要害,以宽徭役,保士民。由此观之:圣主用心,非务广地以劳众而已矣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汤、武之征伐,并非喜好用兵;周宣王开辟国土千里,并非贪图侵占(他国土地),都是为了除灭寇贼以安百姓。所以,君子不打无功之仗,圣王不贪无用之地。先帝(武帝)举汤、武之师,平定了东南西三边的动乱,然后向北制服强敌,匈奴遁逃。于是,依据高山大河作为防线,所以放弃沙漠咸卤不能耕种的土地,让出穷远偏僻的地方,放弃造阳一带地方给予胡人,减少一些僻远的边塞,凭据大河天险,守着要害之地,以便减轻徭役,保卫百姓。由此观之:圣主(武帝)的用心,并不是为了追求扩大领土而劳役百姓啊!

    文学曰:“秦之用兵,可谓极矣,蒙恬斥境,可谓远矣。今踰蒙恬之塞,立郡县寇虏之地,地弥远而民滋劳。朔方以西,长安以北,新郡之功,外城之费,不可胜计。非徒是也,司马、唐蒙凿西南夷之涂,巴、蜀弊于邛、筰;横海征南夷,楼船戍东越,荆、楚罢于瓯、骆;左将伐朝鲜,开临屯,燕、齐困于秽貉,张骞通殊远,纳无用,府库之藏,流于外国;非特斗辟之费,造阳之役也。由此观之:非人主用心,好事之臣为县官计过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秦之用兵,可以说用到了极致,蒙恬开拓边境,可以说非常远了。现在还要超越蒙恬兴修的边塞,在寇虏之地设立郡县,距内地越远,百姓就越发劳苦。朔方以西,长安以北,设立新郡所花的人力物力以及建造长城的费用高到无法计算。不仅如此,司马相如、唐蒙开辟了通往西南少数民族的道路,巴蜀两郡就因为开辟通往邛、筰(qióng zé)(汉时对西南地区的称谓)的道路而弄得疲敝不堪;……张骞出使西域,搞来一些无用的东西,而使国家府库之藏流到国外;这些费用,已远远不止秦朝拓边打仗的费用。由此观之:这并非君主的用意,而是好事之臣对朝廷的财政收支没算好账啊!

    大夫曰:“挟管仲之智者,非为厮役之使也。怀陶朱之虑者,不居贫困之处。文学能言而不能行,居下而讪上,处贫而非富,大言而不从,高厉而行卑,诽誉訾议,以要名采善于当世。夫禄不过秉握者,不足以言治,家不满檐石者,不足以计事。儒皆贫羸,衣冠不完,安知国家之政,县官之事乎?何斗辟造阳也!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具有管仲那样智慧的人,不会被使唤去干杂事劳役。怀藏陶朱公那样谋略的人,不会陷入贫困的境地。文学能说而不会做,地位低下而讥笑朝廷,处于贫困而非议富国之道,满口大话而实际做不到,表面清高而行为却卑鄙,诽谤、非议他人,采取这样的手法来沽名钓誉,以博取当世人对自己的称道。俸禄不过一把米的人,不配谈论治国之道,家里粮食还不到一石的人没有资格计划大事。你们这些儒生都是些贫穷的人,衣帽都不整齐,哪里懂得国家的政策、政府的事情?何况拓边打仗之事呢?

    文学曰:“夫贱不害智,贫不妨行。颜渊屡空,不为不贤。孔子不容,不为不圣。必将以貌举人,以才进士,则太公终身鼓刀,宁戚不离饭牛矣。古之君子,守道以立名,修身以俟时,不为穷变节,不为贱易志,惟仁之处,惟义之行。临财苟得,见利反义,不义而富,无名而贵,仁者不为也。故曾参、闵子,不以其仁易晋、楚之富。伯夷不以其行易诸侯之位,是以齐景公有马千驷,而不能与之争名。孔子曰:‘贤哉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于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’故惟仁者能处约、乐,小人富斯暴,贫斯滥矣。杨子曰:‘为仁不富,为富不仁。’苟先利而后义,取夺不厌。公卿积亿万,大夫积千金,士积百金,利己幷财以聚;百姓寒苦,流离于路,儒独何以完其衣冠也?”

    文学说:卑贱不会妨碍智慧,贫穷不会妨碍德行。颜渊经常闹穷,不能说他不是贤人。孔子长得不好看,不能说他不是圣人。如果一定要以貌取人,以才能选择官吏,那么姜太公只能终生当屠夫,宁戚(出身贫困家庭,后成为齐桓公的大臣)离不开喂牛。古代的君子遵守道义来树立名望,修身养性来等待时机。不因为贫穷而改变自己的节操,不因为卑贱而动摇自己的意志,以仁处世,以义行事。见财就起贪心,见利就忘大义,没有道义而得到财富,没有名望而变得尊贵,这非仁者所为。……所以,只有仁者才能不论好坏都能泰然处之。而小人发财了就凶恶残暴,贫穷了就无恶不作。杨子(杨朱学派创始人)曾说:“为仁不富,为富不仁。”如果把利摆在第一位,把义摆在第二位,就会贪得无厌,掠夺不止。公卿们积钱亿万,大夫们积钱千金,士人积钱百金,你们这些人为求利己,兼并(百姓)财物以聚财,而百姓清寒贫苦,流浪在路上,我们儒生又怎么能独有完整的衣帽呢?

贫富第十七     大夫曰:“余结发束修年十三,幸得宿卫,给事辇毂之下,以至卿大夫之位,获禄受赐,六十有余年矣。车马衣服之用,妻子仆养之费,量入为出,俭节以居之,奉禄赏赐,一二筹策之,积浸以致富成业。故分土若一,贤者能守之;分财若一,智者能筹之。夫白圭之废着,子贡之三至千金,岂必赖之民哉?运之六寸,转之息耗,取之贵贱之间耳!”

    桑弘羊说:我束发拜师十三岁时,幸运地得到侍卫皇上的职位,在京师供职,后来一直做到公卿大夫的官位,得到俸禄和赏赐,至今已六十多年了。车马衣服之用,妻子仆养之费,量入为出,节俭地过日子,把俸禄和赏赐一点一点地筹谋策划,逐渐以此致富并成就事业。所以,若分地一样大小,贤者能守之;若分财一样多少,智者能筹之。白圭(魏国国相,后弃政从商)贱买贵卖地做生意,子贡三次积财千金,难道一定要取之于民吗?不过靠运用心计,盘算盈亏,利用物价涨跌来谋取利益而已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古者,事业不二,利禄不兼,然诸业不相远,而贫富不相悬也。夫乘爵禄以谦让者,名不可胜举也;因权势以求利者,入不可胜数也。食湖池,管山海,刍荛者不能与之争泽,商贾不能与之争利。子贡以布衣致之,而孔子非之,况以势位求之者乎?故古者大夫思其仁义以充其位,不为权利以充其私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古代人不从事两种职业,不能既经商谋取利益又做官享受俸禄,这样,各行各业差别就不大,贫富就不会悬殊。那些高官厚禄又能谦让的人,名气不可胜举;利用权势去谋利的人,收入不可胜数。(现在国家)独占湖池山海,割草打柴的人不能与之争自然资源,商贾不能与之争利。子贡以普通人身份经商致富,孔子尚且反对他,何况利用权势地位去追求财利呢?所以,古时候公卿大夫想到用仁义来充实地位,而不会为了权和利来充实自己的私欲。

    大夫曰:“山岳有饶,然后百姓赡焉。河、海有润,然后民取足焉。夫寻常之污,不能溉陂泽,丘阜之木,不能成宫室。小不能苞大,少不能赡多。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。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。故善为人者,能自为者也,善治人者,能自治者也。文学不能治内,安能理外乎?”

    桑弘羊说:山岳有富饶的资源,这样百姓就能丰足;河海有丰富的物产,这样人民就能取用充足。小水池的污水不能浇灌湖泽,小山丘的树苗不能建造宫室。小的东西不能包裹大的物品,收入少的供给不了大的开支。不存在不能自足而能满足他人的人,不存在不能自治而能治理他人的人。所以善于助人者,首先自己要有能力,善于管理别人的人,首先能管理自己。 你们文学连自己都管理不好,又怎么能谈得上治理国家呢?(桑弘羊此处一语双关,也可以理解为,你们文学连内地都治理不好,又怎么能治理好边境呢?)

    文学曰:“行远道者假于车,济江、海者因于舟。故贤士之立功成名,因于资而假物者也。公输子能因人主之材木,以构宫室台榭,而不能自为专屋狭庐,材不足也。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,以为金炉大钟,而不能自为壶鼎盘杅,无其用也。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,以和百姓,润众庶,而不能自饶其家,势不便也。故舜耕历山,恩不及州里,太公屠牛于朝歌,利不及妻子,及其见用,恩流八荒,德溢四海。故舜假之尧,太公因之周,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,不能枉道而假财也。”

    文学说:走远路要依靠车子,渡江海要利用船只,因此贤士之所以立功成名,是因为有所凭借,善于利用条件。……君子可以修身以凭借方法,不能违背道义而凭借钱财。

    大夫曰:“道悬于天,物布于地,智者以衍,愚者以困。子贡以着积显于诸侯、陶朱公以货殖尊于当世。富者交焉,贫者赡焉。故上自人君,下及布衣之士,莫不戴其德,称其仁。原宪、孔急,当世被饥寒之患,颜回屡空于穷巷,当此之时,迫于窟穴,拘于缊袍,虽欲假财信奸佞,亦不能也。”

    桑弘羊说:方法在天上挂着,物品在地上布着,聪明的人利用了这些因而富足,愚蠢的人不懂得这些所以贫困。子贡搞囤积而驰名于诸侯,陶朱公因增殖财货而被当世人尊重。富人和他交朋友,穷人得到他的帮助。所以上至君主,下及布衣平民,无不对其感恩戴德,称颂他们“仁义”。原宪(孔门七十二贤之一)、孔伋(孔子的嫡孙),当年遭受饥寒之患,颜回(孔子最得意的门生)经常穷困在陋巷里。当时,他们被迫居住洞穴,拘束于穿破衣袍,即使想凭借钱财听信奸佞,也是不可能的。

    文学曰:“孔子云:‘富而可求,虽执鞭之事,吾亦为之;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’君子求义,非苟富也。故刺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。君子遭时则富且贵,不遇,退而乐道。不以利累己,故不违义而妄取。隐居修节,不欲妨行,故不毁名而趋势。虽付之以韩、魏之家,非其志,则不居也。富贵不能荣,谤毁不能伤也。故原宪之缊袍,贤于季孙之狐貉,赵宣孟之鱼飧,甘于智伯之刍豢,子思之银佩,美于虞公之垂棘。魏文侯轼段干木之闾,非以其有势也;晋文公见韩庆,下车而趋,非以其多财,以其富于仁,充于德也。故贵何必财,亦仁义而已矣!”

    文学说:……君子追求的是仁义,而非富贵。所以孔子责备子贡违背天命,去增长财货。君子遇到时运则既富且贵,遇不到就退而安贫乐道。不因为利益而劳累自己,因此不会违背仁义而妄加夺取。隐居修养自己的气节,不以私欲妨碍自己的德行,所以不毁坏自己的名誉而趋炎附势。就是给他韩、魏这样的家,如果不是他的志向,则不会居住。富贵不能使他光荣,诽谤也不会伤害他。所以原宪的衣袍,比季孙(鲁国权臣)的貂皮大衣还要好,赵宣孟(赵氏孤儿的祖父)的鱼羹,要比智伯(春秋末期晋国权臣)家的猪、羊、牛肉更好吃。……所以,一个人尊贵,何必要有许多钱财,只要行“仁义”就行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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